李木根真是時來運轉了,這些日子左眼皮一直跳個不停,老婆小香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禍,你怕是要發財了。狗屁呢!他當時在心裡就把老婆小香罵了。李木根知道自己的斤兩,他來A城三年多了,在城北附近一個菜市場裡租了個攤位,和老婆小香兩人合夥賣菜,每日裡風雪無阻,起早貪黑,費盡巴力的,一個月也就掙個千兒八百的,去掉一家三口租房的錢,再去掉吃喝,一個月下來也就剩個二三百元,一年呢,也就只是剩下兩三千元。在這過程中,孩子、大人還不敢有病。大人還好說,李木根和小香才二十多歲,藉著年輕也得不了大病,頭疼腦熱,感冒發燒的,咬咬牙,說挺過來也就挺過來了。可孩子小毛就不行,前一陣A城來了一場寒流,三歲的小毛感冒了,後來又發燒,最後又咳嗽,憑著他們以前的經驗給孩子買了幾元錢的“小兒感冒沖劑”,一連吃了幾天也不見好,孩子的身體時冷時熱的,咳嗽總是不好。最後小香急了,帶著孩子到醫院去檢查,結果兒子小毛得了肺炎,又是輸液又是吃藥的,花去了好幾百元。幾個月就算白乾了。
李木根知道自己就是受窮的命,這輩子能有個溫飽就算不錯了。現在賣菜的日子比起老家的生活,已經是天上人間了。老家是什麼日子呀,兩間風雨飄搖的破草房,漏風漏雨,比馬棚也強不到哪裡去。以前他和小香在家種地,一年牛哇馬呀地下來,去掉這個去掉那個,一分錢不掙,有時還得虧掉幾百元,剩下的就是一家人的口糧,那樣的日子也就是個活。一年到頭,連件新衣服都穿不上。那時,李木根覺得自己的日子並沒有什麼,老少爺們兒,鄉里鄉親的都是這麼個活法,別人能這麼活,自己為什麼就不能活呢?
李木根改變自己的想法那還是來A城以後發生改變的。他剛開始來A城時並不是賣菜,而是跟一幫老鄉在建築工地上搞建築,老婆小香那時還懷著兒子小毛,幹不了重活,給工地上做飯。當時講好了,幹一天五十元,小香三十元,這一年下來對李木根來說已經不是一個小數了,比在老家種地強多了。苦點累點李木根不怕,他認為自己年輕,渾身上下有的是力氣,力氣沒了,睡上一覺,第二天力氣又回來了。夜晚,在露著星星的工棚裡,李木根無數次地計算過自己的工錢,一天五十元,一個月三十天,去掉陰天下雨,再減去A城冬天不能施工,怎麼說他也能幹滿八個月,還有老婆小香那筆收入,也就是說兩人齊心合力,一年就能掙個兩萬塊錢,老天爺呀,我啥時候見過這麼多錢呢?李木根在心裡驚呼了。
那時的李木根對自己的未來有著一個美好的打算,那就是,他用掙的錢,在老家翻蓋一棟新房,明年老婆就要生孩子了,沒法出來打工了,他自己出來,一年扣掉路費,去掉平時的花銷,怎麼說也能剩個一萬元,他還年輕,牛呀馬呀的幹上個十年八年的沒問題,十年下來那就是十萬元。我的媽呀,那我就是富翁了!李木根又一次驚呼了。在單調沉寂的生活中,李木根看到了自己美好的未來,苦哇累呀,啥都沒啥了。在他的夢想裡,老家的土地上有他的一棟新房,刷著雪白的牆,屋裡面住著老孃和小香,以及孩子娃。年底了,過年了,他揣著一沓嶄新的錢,硬著腰板回家過年,迎接他的是親情和幸福。李木根是個知足的人,這樣的日子他感到已經幸福無邊了。李木根也是個善良的人,他孝敬母親,母親這輩子不容易,三十多歲才生下他,五歲的時候,父親得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病就去世了,孤兒寡母的不容易。小香跟他結婚兩年多了,現在還挺著個肚子在給大家夥兒做飯,真的是不容易。母親、老婆跟他一天福也沒有享受過。李木根要讓自己的親人過上好日子。
結果,李木根只做了一場黃粱美夢,年底結算的時候,包工頭捲起鋪蓋一走了之了,那些日子,附近的建築工地上哭聲一片。李木根這些人都是跟一個姓梁的本鄉人出來的。那個姓梁的人算是他們的領路人了,平時有大事小情的,都是那個姓梁的關照著他們。姓梁的四十多歲了,和他們一樣一天到晚地也在工地上和他們拼死拼活地幹。姓梁的和他們一樣也被包工頭給耍弄了,他也是上天無梯,入地無門。可他們來時,姓梁的鄉親是拍著胸打了保票的,鄉親們哭著喊著只能衝姓梁的討說法。那幾日姓梁的鄉親一直在奔走著,尋找著那個包工頭,結果卻沒有結果。最後的結果是,他們有一天早晨醒來,發現姓梁的鄉親自己吊死在工棚門口的一個樹樁上。人們在姓梁的口袋裡發現了八百元錢,還有一張血站出具的賣血證明。最後是李木根用這賣血的錢買了兩張回鄉的車票。
到家後不久,小香就生了小毛。李木根雖然做了一場黃粱夢,但他卻無法滿足在老家的生活。孩子剛滿百天,他帶著兒子和小香又進城了,車票錢都是借的。李木根要實現自己的夢想,他朝著自己設定的幸福目標又一頭扎進了A城。他不敢在建築工地幹了,而是改行開始賣菜了。賣菜這一行,實實在在,沒人坑他沒人騙他,可一年到頭掙的這點辛苦錢,離他的夢想太遙遠了。
李木根終於時來運轉了,他以前做夢都沒有想過,天上掉下來這麼大個餡餅會落在他的嘴裡。李木根開始了他的幸福生活。
事情的起因緣於一個月前的一天中午。那是A城初春一個普通的中午,這時整個菜市場顯得比較冷清,老婆小香帶著孩子回到他們租住的平房裡燒飯去了,李木根一個人盯著菜攤。因為沒有買菜人光顧,李木根就顯得無事可幹的樣子,他順手從地上揀起半張紙,那是買菜人用來包菜的,剩下的半張隨手扔在地上的。李木根小學畢業,確切地說他還上過一年的初中,後來母親身體不好,種地已經有些吃力了,上學他也看不到出路,在他的家鄉一帶,考大學只是聽說過,他沒見過。唸書到最後也是種地,還不如早點種地。李木根對紙上的一些字是認識的,最後他被一行字吸引住了,確切地說那是一則廣告。廣告是這麼寫的:本人患病急需換腎,如與本人配型成功,即付十萬元人民幣,有意者請速打電話××……
那一瞬間,李木根的心臟快速地跳了起來,十萬元,天吶,一隻腎值十萬元,以前他聽都沒聽過,別說一隻腎,就是一條人命能值十萬元嗎?李木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腰,他知道,腎就是平常人說的“腰子”,腰子自然長在腰上。這麼多年李木根幾乎忽略了自己腎的存在。平時自己的腎不痛不癢的,他怎麼會去關心它,他關心的是怎麼進菜,然後又怎麼把這些進來的菜快速地賣掉。夜晚的燈下,他和小香一起,齊心協力地把那些一角一分錢數出來,刨去進菜花的錢,剩下的就是他們一天的進項了。李木根看了這則廣告才正視自己腰的存在。老婆小香給他送飯的時候,他已經把那半張紙疊好,嚴嚴實實仔仔細細地揣在了懷裡。那時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會和賣腎聯絡起來。那天中午一直到下午,他都恍恍惚惚的,心裡有什麼事,總放不下來的樣子。
晚上回到家裡,他和小香在燈下數完了錢,他又掏出那半張紙。那則廣告無須再看了,他已經能背誦出來了,他喃喃著,一隻腎十萬元,十萬元一隻腎。
躺在床上的小香詫異地望著他。平時這會兒,他已經差不多躺在床上打起呼嚕了,他每天晚上睡得都很早,因為每天早晨三點就要起床,騎上三輪車,到城南一家批發菜市場去進菜,來回得幾十公里,八點一過,他就要把進來的菜在自己的菜攤上擺出來。今天卻不同往常,他沒有一點睡意,滿腦子都是一隻腎和十萬元。
最後小香把那張紙奪了過去,小香終於看到了那則廣告,睜大眼睛望著他說:你要去賣腎?
他聽了小香的話笑了,搖著頭用手指著那張紙說:你想賣人家還不一定要呢,看清楚了,人家說的是得配型成功才付錢。
小香不說話了,伸手關了燈。李木根想睡卻睡不著,他知道小香也沒睡著,兩人就那麼沉默著。半晌,又是半晌,他說:咱要是有十萬元,這輩子,唉!
小香翻了個身,把臉衝著他,幽幽地望著他。
他平躺在那裡,望著黑暗,望著摸不著看不見、懸在半空的幸福。
他說:咱要真有十萬,先蓋一棟新房,把媽接過來咱一起過,媽這輩子沒享過一天福,她最大的念想就是她死前看到咱們住上新房。
他自顧自說下去:咱要是有十萬元,就不受這個罪了,我一定要讓咱家的小毛讀書,一直唸完大學,讓他過城裡人過的日子。
小香嘆了口氣,她看到那則廣告時,也動心了,只不過她覺得那十萬元是別人的事,離她太遙遠了,她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會擁有十萬元,做夢都不曾做過。她只想在A城苦掙苦熬上幾年,攢夠能蓋一個新房的錢,等她老了住在不漏風不漏雨的屋子裡,她就知足了。
李木根仍幸福無比地暢想著:要是真有十萬元,蓋完房,剩下的錢咱在家裡開一個小商店,再也不用賣菜了。
他伸出手,摸到了小香的手,這哪裡是女人的手哇,乾硬、粗糙。記得小香剛跟他結婚時,那雙小手又細又軟,三年的賣菜生活讓小香的手完全變了。他握著小香的手用了些力氣。
後來他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真的蓋了一個新房。早晨三點的時候,他被小香叫醒了,他別無選擇地離開了溫暖的被窩,騎著三輪車,向城南那個批發菜市場爭分奪秒地趕去。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裡,李木根的生活完全被那則徵腎的廣告佔據了,確切地說是被那十萬元打動了。十萬元可以實現他所有的夢想,就用自己一隻看不見摸不到的腎。那兩天的時間裡,李木根生活得混混沌沌,不知自己在幹什麼,賣菜的時候,老是出錯,不是多找人錢了,就是少找了。弄得小香不停地和買菜的人解釋。
下定決心前,那天晚上他和小香有了如下對話。
他說:一隻腎就能換十萬元,值,真是太值了。
小香說:聽說一個男人要是少了只腎,會影響他以後的生活的。
小香的話說得很隱晦,其實她想說會影響夫妻生活,可話到嘴邊又把話題改了。
他爬起來,看了眼睡在一旁的兒子小毛,用勁地嚥了口唾液道:咱兒子都有了,啥都有了,還怕個球,咱缺的就是錢。
小香沉默了,他光著身子躺在那兒,一點也沒放鬆,很難受的樣子。最後小香囁嚅著說:要不你去試試,不行的話也就死心了。
他聽了小香的話,渾身一下子就放鬆了。這幾天來,他等的就是小香這句話,那一瞬間,他覺得天底下最理解自己的人就是小香。他一把擁過小香,用勁地往自己懷裡揉,小香被他這麼一弄,也有些激動。那天晚上兩人又做了一回夫妻的事,因為他們已下了決心去賣腎,就有了一些做一次少一次的味道,他有些兇狠,她也多了些激情,折騰得小毛都醒了兩次,最後才在高處停歇下來。
他氣喘著說:咱們要是有了十萬元,再也不讓你賣菜了,天天讓你在家待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