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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現實就是往往你越害怕的事越會接踵而來

由於日本人的封鎖政策和戰爭的突如其來,不光光是醫務人員,救護隊裡任何的物資都是奇缺的。藥品和器械就不說了,只要大家閒下來,都會幫忙著清洗使用過的紗布。原來為了傷口的清潔,紗布都是一次性使用的。然而在藥品奇缺的年代,也就只好因陋就簡,清洗之後再用高溫蒸煮的方式消毒,然後反覆使用。

今天是個高階大晴天,天氣一好,大傢伙的手腳自然而然也就勤快了不少。一清早,就有人在救護所所在的院子裡架起了幾十根的曬衣杆,護士和救護員們工作之餘便開始清洗替換下來的紗布。清洗乾淨的紗布被整整齊齊地晾曬在杆子上,在陽光底下升騰起嫋嫋的煙,遠遠看著就像是一片粉紅色的雲霧。

當我們的想象力插上了浪漫主義的翅膀,似乎一切都變得那麼充滿希望。可回到現實,戰爭的陰影卻絲毫沒有退去的跡象。當我的視覺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的時侯,嗅覺卻不依不撓地提醒著我,縈繞在鼻尖的血腥味道便是死亡的註腳。

我站在陽光底下發呆,突然就聽到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然然。”

我回過頭去,一瞬間就明白了為什麼會有醫生選我這樣的助手。我高興地飛奔過去,往他的脖子上重重一掛:“沈叔叔,你怎麼回來了?”

我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但沈仲平卻立刻明白了問題的關鍵,他笑著反問我,醫生的職責是救死扶傷,這裡那麼多需要診治的同胞和傷員,他有什麼理由缺席呢?

從這天以後,我就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助手,那些不幸地被打傷了肺部、打穿了胸膛的重傷員也有了更多的活命的機會。

我對於戰爭的認識是在與傷員打交道的過程裡漸漸成熟的,雖然並沒有踏上戰場半步,卻在傷員們殘缺的肢體和絕望的眼神裡領略到了戰爭所帶來的巨大傷害。

有那麼一些傷員,他們的傷深及內臟,根本無法透過手術的方式保命,所以從前線上撿回半條命來,也只是等死。開始的時候還有止疼藥劑,所以傷員們大部分的時候都在沉睡。可是後來,連藥品都變得奇缺,這些人就只能在難熬的痛苦中等待著死亡的降臨。我試著透過聊天的方式讓他們減輕痛苦,可這又有什麼用,眼睜睜地等死也許是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與最深沉的絕望。

另一些人,則是所謂的“戰爭幸運兒”。我原本想著,能夠死裡逃生從戰爭中倖存,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狂喜和慶幸。可實際上,我所接觸到的這些倖存者,對於自己的生還卻沒有想象中那麼高興。他們說,同生共死的兄弟們都死了,到頭來連屍體都找不回來,自己的靈魂也就和他們一起留在了戰場之上,再也找不回來,也許這一輩子都不會釋懷。而對於將來,也就沒了打算和計劃,走一步算一步,打一仗算一仗,也許哪一天眼睛一閉就能見到九泉之下的戰友了。

還有一些人呢,則落下了終身的殘疾。在混亂的戰爭裡,這些傷殘的軍人必然得不到周全的照顧,他們也不願意拖抗戰的後腿,這些人在離開了救助站以後,連生計都成了問題。我在戰後也曾經在救助站裡看到過這些人,他們曾經為國捨身赴難的壯舉與他們所獲得的回報根本不成正比。

我原本以為,只要見過了生離死別就可以練出一副硬心腸,從今往後也就不會那麼容易心痛。但事實上,不是所有的傷疤都可以痊癒的。心上的傷口就像是每天每天都被反覆地撕裂,漸漸地潰爛化膿,成了永遠也癒合不了的創傷。

在戰爭裡,當我們認為如今所身處的狀態已經是不幸的巔峰時,總會發生一些事讓我們發現這不過只是一個開始。

我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八月十三日。歷史上把發生在今天的戰鬥稱為“八一三淞滬抗戰”,可是隻有親歷過這場戰爭的人才知道,這一天只是序曲,真正慘烈的戰鬥是從第二天才開始的。

八月十四日,一早便開始有許多的傷兵陸陸續續地送來。我看到那些身形消瘦並不高大計程車兵,便想著或許這其中有許多人的年紀比我還要小,也許是來自於農民家庭的老么,還來不及見識這個城市的美好與繁華,便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們中的許多人,身中數彈而氣息不絕,淋漓的鮮血將身上的軍服染了色。這血跡幹了以後,就成了深紫黝黑的一片,乾涸的血痂就像是一個硬殼,讓柔軟的軍服成了真正的戰袍。

我聽一旁負責收治病人的徐護士說,今天這一仗打得真是前所未有的慘烈,聽說好些個連隊都是整支整支地犧牲,最後連番號都沒留下。

到了下午的時侯,八字橋一帶又突然傳出猛烈地爆炸聲。團長把好幾隊後備救護人員都派上了戰場。那時候誰也不會意識到,長達幾個月的淞滬會戰已經打響了。

我在源源不斷送來的傷兵裡反覆逡巡檢視傷情,然後再根據他們的受傷程度來判斷手術的先後順序。一個被炸傷了腿的身影就這樣出現在我的眼前。徐護士一邊翻著收治記錄一邊說:“這個女孩子今年也才十六歲,是趁著學校放暑假特意來幫忙的救護隊員。她在轉移傷員的時侯被一顆落在附近的炮彈波及,整條左小腿都給炸沒了。

我聽了她的話,不知怎麼就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預感這種東西真的很玄妙,古代說法是心有靈犀,後世則偏向於腦電波的傳輸。就像電影鏡頭裡常演的那樣,這一分鐘先生出了事,下一秒太太就失手摔了杯子,雖然是藝術的誇張手法,但卻也是有現實依據的。

所以當我心裡突然一沉的時侯,下一分鐘便走上前去觀察傷者的臉。我用手拂去傷者臉上的血汙,下一秒就像是被驚雷劈中,整個人像被施了禁身術一樣釘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