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銘禮沒有立刻答應。
“你不來彈彈看嗎?”他帶著幾分興味說,“我的朋友們一致認為,這架琴的手感獨一無二。”
姜綺玉搖頭:“我不會彈。”
範銘禮看著她臉頰上的飛紅,笑了一笑。他走過去,將防塵布掀開,開啟琴蓋,坐在琴凳三分之一處,問她:“那我來。想聽什麼?”
姜綺玉大學時為了學分,選修過古典音樂。但無論是學校裡的課程還是詩敏的薰陶,還是無法提升她的古典音樂造詣。這個問題甫一問出來,她愣了幾秒,搜腸刮肚念出一串名字:“貝多芬、肖邦、李斯特、莫紮特、拉赫瑪尼諾夫……”
“停停停。”範銘禮頗有些無奈地伸手打斷,“按你這樣,不知要念到什麼時候。”
他看了看外邊的天氣——下著雨,龜背竹葉面滴水。空氣霧濛濛的。他把手指放在琴鍵上,思考幾秒,一首樂曲就從指縫間流淌出來。
是德彪西的《月光》。
他彈得很輕柔緩和,和外邊隱約的、淅淅瀝瀝的雨聲相得益彰。姜綺玉就坐在一旁,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聽。她當然聽過這一曲,只是彈奏的人是範銘禮,這讓人印象深刻。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清醒了——從氤氳的酒氣中醒來,面前是冷白的月色。她伸手過去,摸到的是冰涼的什麼東西。由於過於冰冷,碰到之時反覺得是奇怪的炙熱。
這曲子不長,不到五分鐘,就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落地,姜綺玉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範銘禮側過頭來看她,她不知道自己的臉因為先前醉酒的關系,變得紅潤,此時一笑,就像綻開的一朵馬蹄蓮。
“好聽麼?”範銘禮站起身來,走到她近前。
姜綺玉點頭。
範銘禮露出個自得的笑容:“好久沒彈,看來技術下滑得不算太厲害。”
“你彈得這麼好,為什麼不去學藝術?”
“……我不喜歡。”他說,“我從出生開始,都在為了繼承集團做準備。”
“那你喜歡學商科咯。”姜綺玉說,“這是你的理想嗎?”
理想。這是一個什麼樣的詞彙呢。範銘禮定定看著她,沉默幾秒,忽然道:“很少有人問我這個問題。”
他注視著落地窗外的景色。此時雨已經停了,只是玻璃上還留有雨水滑落的痕跡。
“沒錯,這是我的理想。”他輕聲說,“我要繼承家業,要將瑞海集團打造成獨一無二的商業帝國。為了這些,就算付出我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這是他從十二歲起就定下的目標。一直以來,從未改變過。他喜歡看燈火通明的大廈,喜歡節節走高的股價,享受在一次次競爭中打敗對手的快感……如果金融世界裡有一柄名為“掌控”的利劍,那他一定會握住它——盡管手會被利劍割傷滴血。
姜綺玉靜靜地看著他,說:“你的夢想很上進。”
“但過分追求並不是好事。”
“你會意識到的,不是嗎。”姜綺玉說,“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麼嗎?”
範銘禮好奇道:“願聞其詳。”
“我的理想就是——當個富貴閑人。”姜綺玉聳了聳肩,“我想又有錢,又不用幹活。整天在家裡躺著,想玩就玩,想吃就吃,想買就買。是嘛,我這個理想夠不上進的。”
範銘禮一愣,笑了。他點評道:“你這個理想……很好。很多人奮鬥一生,說到底也是為了過上這樣的生活。”
“但有時候,我總覺得我缺了點什麼。”姜綺玉撐著下巴,“生活的動力?或者是新鮮感與刺激感?不知道……已經是二十多歲的人,談這些,會不會有點晚。”
“不會。”範銘禮說,“一切的東西都遵循內心。怎麼想的,就怎麼做。終有一天,我們都會明白的。”
“……你也有這種時刻嗎?”
“當然。我是人。”
姜綺玉呵呵道:“你剛說的那番話,很老古董,很像我爸。”
範銘禮微微一笑,不再說話。他感覺今晚有一種奇怪的心境,這樣的心境影響了姜綺玉,甚至影響了他自己。一個小時之前,他絕對想不到會和她談論這樣老掉牙的話題。但事情就這樣自然而然地發生了,想要怪罪,也找不到怪罪的地方,索性也就不怪罪了。他們走出了琴房,姜綺玉猛然間感到很困。解酒湯終於起效,她感覺自己眼皮子困得都睜不開。範銘禮叫菲奧娜過來帶她洗漱,原話是“我怕你一個腳滑,摔進浴缸裡”。姜綺玉嘟噥道,我才不會腳滑。
他們一同上了樓,菲奧娜扶著姜綺玉,往右手邊走。範銘禮則往左邊走。姜綺玉的腦海裡忽然像留聲機一般,響起了那首《月光》的琴聲。這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是要來掩蓋她的心跳聲。在範銘禮準備推門進房的時候,姜綺玉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範銘禮!”她道。
被她喊住的人停頓了腳步,側過頭。
她笑起來,那雙柔軟美麗的眼睛在夜晚閃閃發光,比之月亮也毫不遜色。
“剛剛的曲子,真的很好聽。”她說。
“謝謝你願意到酒吧接我。總而言之,今晚多謝你。”
回應她的,是範銘禮到目前為止的人生裡,說過的最溫和的一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