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大唐第一嘴強王者劉禹錫。
法華寺位於城郊的山上。
這是柳宗元特意挑選的地方。剛到此地時, 他寓居龍興寺是不得已的選擇,但時日一久,他也喜歡上了這種遠離人煙、淡遠清寂的生活。尤其是憑窗遠眺時, 天地一片開闊,可以稍微抒發胸中悶氣。
不過,山上哪裡都好, 就是植物茂密, 蛇蟲鼠蟻也多。
南方的蚊蟲,連個頭和性情都比北方的更彪悍,縱然在這裡生活了四五年, 柳宗元仍不能習慣。
尤其是夏夜, 總會有不知從哪裡飛來的蚊蟲,在耳畔嗡嗡喧鬧,吵得人心浮氣躁, 再加上天氣燠熱, 著實難耐。便是最喜歡的看書作文,在這時候, 也救不了他。
但今夜, 柳宗元忘了蚊蟲、忘了濕熱、忘了心煩、忘了身處鬥室, 甚至忘了自己, 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文章上。
大抵這些文章就是寫來給人看的, 前因後果說得十分明白。而作詩文的人,或典雅、或恣肆、或犀利、或平易, 手筆皆非同俗流,雖然用的是筆名, 但柳宗元也認出了其中兩三個。
想到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不世之才正參與到這樣一件大事之中,柳宗元一時心馳魂蕩、神往不已, 一時又反思己身、心緒低落。
但總的來說,還是激動大過失落的。
柳宗元很早就在他的《送寧國範明府詩序》中提出過“夫為吏者,人役也。役於人而食其力,可無報耶”這樣的觀點,到永州之後,接觸了更多的民生疾苦,對此體悟更深。
百姓對於種種苛政並非沒有怨言,之所以不敢表現出來,那是因為官府勢大。可是官府以勢壓人,早晚將成禍患。
現在看到天兵以更勝於藩鎮的勢力壓服藩鎮,卻又願意體恤小民,正與自己的理念暗合,柳宗元怎麼可能不高興?哪怕這事跟自己沒有關系,參與這件事的人沒有自己,他也仍覺振奮。
這世上終究有同道者。
將這些文章反複吟誦多次,柳宗元才漸漸從那種沉浸的狀態之中抽離出來。
這一刻,他仍然身處鬥室之中,身體因為長時間伏案而變得僵硬,身上更是不知何時被蚊子咬了好幾個大包,又痛又癢,可是他的心靈卻是舒展的、自由的,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酣暢。
將手中的紙頁放下,他才想起來程異的信。
雖然看文章時,就已經對此時的天下大勢有了一些判斷,但程異的信裡講得更詳細,補充了很多柳宗元不知道的事。
比如這份針對魏博和幽州的傳單送到揚州時,同來的還有天兵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蕩平河北、俘虜幽州節度使劉濟的訊息。
信件的末尾,程異用一種且喜且憂的口吻,提起了自己的煩惱。
有了河北先例,其他地方的稅都不好徵了,幸而今年的夏稅已經徵完,但是秋稅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程異被啟用,就是因為皇帝看中了他理財的能力,若是辦不好這件事,恐怕前路也十分渺茫。
柳宗元看到這裡,一面為自己的好友感到憂心,一面卻又忍不住替江淮的百姓覺得高興。
雖然天兵如今的勢力只在河北,並不能幹涉其他地方的內政,但到底還是帶來了一些變化的。
哪怕不能像是河北那樣盡免雜稅,只減少一兩項,日子說不定就能過下去了。
又看了一遍,柳宗元才提筆回信。
只是越寫,他就越感覺自己那些安慰的句子是如此蒼白無力,又是如此虛偽矯飾。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搜掠剝削之風,本來就是從皇帝開始的。程異不過是皇帝和朝廷剝削百姓的工具,做的是會被萬人唾罵的壞事,他要是做得好了,節節高升,那這個世道、這個朝廷才是真的沒救了。
尤其是想到剛剛看過的那些閃爍著輝光的文章,想到如“號為羨餘物,隨月獻至尊”這樣直指皇帝的詩句,他的心裡就更不能平靜。
但這封信終究寫完了。
柳宗元將信封好,自嘲一笑。
偽飾,是他被貶官之後、不,是他進入官場之後學會的第一件事。
在這樣的官場之中,想要求直求真、求勇於任事、求廉政愛民,有可能嗎?
柳宗元在燈下枯坐良久,終於深吸一口氣,重新磨了墨、鋪了紙,提筆開始寫信。
“安西大使郭常侍雁來足下:
元和四年七月二十日,守永州司馬員外接同正員柳宗元,再拜頓首座前,謹致書以白……”
……
柳宗元睡了來到永州之後第一個好覺。
沒有夢,沒有焦慮,安然恬淡,無拘無束,一覺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他是被熱醒的,睜開眼睛,就見太陽的光越過窗戶灑在床鋪上,將這間鬥室照得亮堂堂的。
柳宗元之所以總是出遊,就是因為住的地方太過狹窄,常常讓他覺得它更像是一間囚室,待在裡面總有種肢體都無法伸展的憋屈感。
但現在,那種感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