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離濟水尚有半時辰的行程……”
孔丘疲憊地看了一眼弟子子羔,點了點頭,隨即又回過頭去看身後的大排場到了沒有。
在他和一眾弟子所乘的車馬之後,數不清的煙柱斜斜地向天空飄去,彷彿一片被點燃的狼煙烽燧。
那其實是魯國三卿大軍懸釜造飯燃起的營火,隨著他們拔營啟程,各種聲音陸續飄過阡陌、田畝和郊野洶湧而來。最初朦朦朧朧,有如遠海在呼喚,隨著孔子的馬車在小丘上停下,身後的聲音也變得清晰,能分辨出雜亂的腳步走動、車軲轆轉動、金鐵交擊和馬嘶聲。
從這兒看去,在前方一字排開的駟馬戰車便綿延數里,為製造承載旌旗的長杆,魯國人將一整座樹林砍伐而光。
豔陽下,無數的兵卒在戰車捲起的煙塵裡前進,咳嗽聲如雷,揮汗如雨、孔丘和弟子們能看清那些拿矛的方陣、持劍的族兵、戴胄穿甲的虎賁,腰上掛著箭袋的弓手,以及在各個部隊間傳送資訊的斥候。
巨大的攻城器排列在最後,有臨車、衝車、攻城錘,曲阜工匠極多,製作的器械也比較大,光車輪就比一個徒卒還高。
對孔門弟子而言,儘管他們就是從大軍裡先行出發的,可在軍中不知人數之眾,一旦離得遠了,卻不由自主地為眼前的大軍張口結舌。
“真是不可思議……我從來不知道魯國有這麼多軍隊。”陳國人公良孺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進的大軍。
“子正你這就不知道了,正如《魯頌》所言:公車千乘,朱英綠縢,二矛重弓。公徒三萬,貝冑朱綅。早在魯僖公時,魯國便是一千乘之國了,所以如今公室、季氏、孟氏、叔孫,以及其餘大夫的兵力加一塊,有三萬之眾不足為奇。”
對魯國認同感較深的子路則有些淡淡的驕傲,魯國的確很少能集中起如此眾多的兵卒,多虧了夫子的振臂一呼,多虧了這次公室和三卿能齊心協力,為了解決困擾魯國數十年的邑宰大夫坐大問題而合作。
他又想,若是與齊國作戰時也能徵召這麼多人,力氣往一處使,外以他仲由為將,內以夫子為相,那魯國早先“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的尷尬境地便能一去不復返了!
只可惜這次要針對的對手,是子路不願為敵的,他不由嘆了口氣。
弟子們見識不夠,故有如此想法,孔子對身後的大軍卻不以為然。
是啊,魯國舉國之力,湊出了三萬人來。季孫斯代君出征,打出了代表魯侯的龍旂旗,除西魯幾邑外,幾乎所有的魯國大夫都響應了季孫斯的號召,這些人的旗幟麇集到季孫斯周圍,為的是要在這場”墮都“的大戲中站在勝利者的一邊!
其中甚至有屬於西魯大夫之盟內部,秦邑大夫、範邑大夫等派來的使者和兵卒。
樹倒猢猻散,他們似乎覺得,趙無恤真的已經大勢已去了!
……
時間回到十月初,在成功墮郈後,魯國也得到了宋國內亂勝負已分的訊息。
若是趙無恤大敗,那孔子能確定,自己的墮四都之策一定能成功,已經樹大根深的西魯便能一舉拔除,趙氏君子那顆熊熊燃燒的野心便能被關到籠子裡。
那樣的話,倒是皆大歡喜了,可現在的問題是,趙無恤勝了!他奇蹟般地戰勝了素有善戰之名的鄭國次卿遊速!
眾人愕然之後,孔子卻立刻下了決心。
“我聽聞吳國也介入了宋亂,如今宋國叛黨未盡,又有吳國爭衡,想必趙小司寇一時半會也無法回來。《易》雲: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周書》又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今應當挾墮郈之威,渡濟水,從須句入範邑,趕在趙小司寇前抵達鄆城,逼迫西魯解除所謂的互保之盟,並自行削減兵力。”
然而真正控制軍隊的孟孫何忌和叔孫州仇卻猶豫了,他們藉口兵卒需要休整,在郈邑一呆就是五天。期間不禁劫掠,叔孫州仇彷彿沒把這兒當成自己的領邑,他對過去十來年的郈邑“叛逆”大肆清算。直到季孫斯也帶著一支軍隊前來匯合後,三桓才壯著膽子朝西魯進發。
“聽說趙無恤在宋國損兵折將,雖然獲勝,但僅僅是慘勝矣!”
三桓得知這個據說是來自宋國內部的訊息後,選擇了相信,他們膽子頓時大了起來,氣勢洶洶地撲向了中都邑。
中都的情況再度證實那個情報是真的,這裡人去邑空,投靠趙無恤的邑宰宰予棄城而逃,西魯方面也沒派人來抵抗片刻。
三桓越發志得意滿,料定西魯經過宋亂後已然空虛,不足畏懼了。
但讓孔子有些不安的是,中都民眾卻絲毫沒有被光復的覺悟,他們看向魯師的眼神充滿不善,只有瞧見孔丘師徒,才有點好臉色。但那些年紀稍大的老者仍然止不住抱怨,說好容易過上的情景太平日子又被擾亂了。
大軍繼續向西進發,準備渡過濟水,直插鄆城,將禮法上不屬於趙無恤的城邑統統收回,便有了今日的這一幕。
待他們終於瞧見陽光下閃耀的清澈濟水時,第一次,對岸終於有了一支稍微像樣的軍隊,作出了抵抗的架勢。
“看,看那面玄鳥旗,是趙小司寇親至!”
……
越過細細冬雨浸染的田野和平坦的濟水河岸,孔子遙遙望見南面十餘里外,巨大的大野澤像一面銀鑑似的,靜靜地躺在大地上。在對岸那些稀疏的樹林外,趙小司寇的軍隊看起來如此渺小和無助,活像舉著旗幟的灰毛碩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