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嬴年近二十,往日的美貌未減一份,儀態卻越發成熟,她單刀直入地質問道:
“代國太子既無媒妁之言,也不問我父母之命,是想要約我出奔麼?”
“這……”代國使者摸了摸自己狗皮帽,有些無言以對。
代國是多年前被晉國攻滅的赤狄餘部,與當地北戎組合形成的部族,自號“代戎”,以黑色翟犬為族徽。在大原之戰敗於晉國中行吳、魏舒後,代人撤到了夏屋山以北建國,過著半耕半牧的生活,如今有人口十餘萬,能騎馬彎弓者千餘,持盾執刃者近萬,算是北方最強的戎狄之邦。
但代人的文化落後,披髮左衽,不知禮儀,對中原婚俗很不瞭解,這才有了今日的冒失之舉。
季嬴教訓他道:“明媒正娶者為妻,奔者為妾,我在這些禮物裡只看到了代國太子對我中夏禮儀的無知和淺薄,對我趙氏的羞辱,卻沒有看到所謂誠意。尊使還是請回罷,這些禮物也請一一奉還貴國太子,也請他記住!”
“嬴姓的女兒,不是隨便之人。”
說罷,也不容他再說什麼,少女便將纖纖素手一抬,隸妾們再度抬起步輦,調頭返回城池中,只剩下呆若木雞的代國使者被攔在一層矛戟之外。
“不愧是趙氏長姊,不墮家威!”
聽到背後一眾趙氏士人國人爆發出的歡呼聲,以及對代國太子的謾罵,在輦上安坐的季嬴露出了一絲笑。
沒錯,她現在不單單是無恤的阿姊,也是晉陽趙人的“阿姊”!
……
季嬴自小在溫暖的晉國南境長大,因為是唐堯夏晉歷代經營的都邑,所以河東土地狹小,人口眾多,當地民俗雖有霸國之民的傲氣,卻也難免小氣儉省,熟悉世故。
她過去十多年一直呆在下宮和新田,那裡的鹿苑是座明亮清朗的花園,布穀鳥在棲隱的林間巢穴裡高唱,每到夏日,空氣中瀰漫著百花馨香,離開那裡時,她也一度依依不捨。
但位於遼闊北疆的晉陽卻是另一番景象。
此地原名太原、大滷,在晉國北境,晉水之畔,趙氏統治這裡不過三十年。這是個陰暗原始的地方,昏暝的戎狄土堡巍然獨立其間,萬年古木橫亙周邊,森林裡散發出寒冷和寂寥的氣味,處處是野蠻是荒涼。
可一旦開發,卻不失為一片充滿希望的沃土!
從南方遷徙來的夏民與土著戎狄混雜、融合,故民風崇尚強直、好勝,以扶弱抑強為己任。他們不願從事農商諸業,反而培養了尚武之風,女子性格強悍,男子則常在城邑間相聚遊戲玩耍,慷慨悲聲歌唱,同時也將常乘著步輦在城邑周邊走動的趙氏淑女視為天人。
此處也與代、無終等戎狄之邦相鄰,屢次遭受掠奪,所以去年秋冬,季嬴沒少看到一旦邊境有警,人人奮勇願意參軍,在險中求富貴的場景。
兩相比較後,她還是更喜歡晉陽多一些,雖然不及南方舒適,但此處天地比廣闊了許多。新田宮室中的勾心鬥角在這裡派不上用處,反倒是坦坦蕩蕩容易贏得國人們的擁戴,而且在父親與無恤雙雙不在時,這裡遠比下宮更有安全感。
趙氏經營晉陽是從上一代家主趙景子開始的,但規模不大。到了趙鞅時,才在董安於的主持下在此修築城池,監造倉庫,加固城防,使它成為一個軍事堡壘,也是趙氏的新都邑。
進入城邑後,有高大城牆的阻隔,七月秋風緩減了幾分,似乎沒外面那麼猛烈了。
季嬴的目的地是高處的樓闕,她很喜歡登高遠望,年幼時是為了等待出征的父親,後來是期待無恤的迴歸,待希望日漸渺茫後就變成了習慣。
想上到城樓,步輦要攀爬城牆間的甬道,沿著曲折的樓梯朝上在朝上。季嬴性格堅韌,可不是柔軟不能步行的嬌貴女,她索性讓隸妾們退下,自己緩步而上,爬到接近天空的地方,全城的景緻終於一覽無遺。
在城樓上,她能看到晉陽城在她面前展開的遼闊樣貌,都邑里的一切熙來攘往、人聲喧譁都在她腳下,惟有天際飛鳥在頭上盤旋。她可以俯瞰下方的城間百態:看著工匠們拖運著銅柱前往宮室區,看著隸臣們將單薄的城牆用板夾夯土增厚增高,看著農閒的婦女一邊削著作為牆骨的荻蒿等植物主幹,一邊竊竊私語。
最高的樓闕之上,這座城邑的設計者正披著暗淡裘衣,揹著手監督這一切。
“見過董子。”季嬴小步上前,鄭重地對鬚髮花白的老者欠身行禮。
……
董安於回過頭來,也向季嬴見禮道:“君女,代國人打發走了?”
“彼輩已知難而退。”
“這便好,代人,戎狄也,此舉太過無禮,君女處置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