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不過派去三千吳甲,便在彭城大敗敵軍,商丘那邊的宋人又退回芒碭山去了。”
坐在略顯陳舊的徐國故宮殿裡,吳王夫差不可一世,他誇耀著自己遣一師之兵,便能敵宋人半國之眾。
“大王敵於天下,今中國之人方知大王之威也。”這是押送軍資來到淮北的吳國太宰伯嚭在拍夫差馬屁。
“然,大王雄武,諸侯無有能與大王為敵者。”這是陳恆在奉承。
唯獨在伯嚭、陳恆上首,坐席僅次於吳王的一位白髮老者不以為然,他淡淡地說道:“宋國分裂,人心惶惶,吳軍以百戰之師突然出現,致使其弱旅驚懼而逃並不難,可若遇趙氏武卒,只怕就沒這麼輕鬆了。”
這話若是伍子胥來勸誡,夫差大概又會嗤之以鼻,但從這位長者口中說出,他卻只能強迫自己壓住怒意,笑道:“叔祖父所言有理……”
眼前鶴髮童顏的老者,正是年過八旬的公子季札,他是吳國最長壽的人,也是弭兵時代碩果僅存的君子。原本一直隱居在吳國延陵,修身養性,不問外事,這次來徐地,只是想在清明時節為老友徐君掃墓,結果因身體有小恙暫時無法返回江南,便暫居徐國。正好遇上夫差興兵入宋,耀武揚威,季札雖然不問朝政國事久矣,但見後輩小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少不了要敲打他一番。
季札在吳國內部威望是身為吳王的夫差也無法企及的,季札是吳王壽夢幼子,壽夢臨死前希望他繼位,但季札卻屢屢推辭,無奈之下,他的三位兄長只好兄終弟及,甚至故意戰死讓季札有機會繼承,吳王諸樊、吳王餘祭、吳王餘眛,每次王位更替都會請季札登位。這儼然成了吳國的一道傳統,作為後輩的吳王僚和吳王闔閭,乃至於吳王夫差得位時,也少不了要大張旗鼓地去延陵請季札出山。
對這些虛情假意的邀請,季札從來都是一拂袖拒絕了事,他也不怎麼關心吳國與諸侯的戰爭,因為從來都是吳國一路大勝,縱然幾代國君死於非命,但吳國的國勢是一路上升的,少他不少,多了他,只怕吳國君臣還會嫌這老頭礙眼。
直到他垂垂老矣時,季札一睜眼,才驚覺世事已變。吳國雖然看似強大,其疆域、國威、兵甲數量都在夫差手裡達到了巔峰,可物極必反,滿盈則虧,眼見夫差摩拳擦掌,準備做過去百年裡歷代吳王一直未能達成的夙願:爭霸於中原時,沉寂已久的季札終於發聲了。
“老朽雖然身在延陵,卻也曾聽聞,越國勾踐回到會稽後,食不重味,衣不重采,他關心百姓,弔唁死者,慰問鄉老,這正是想著將來要大用其民對吳國復仇才會做的事。老朽一甲子以來,看人從未出錯過,勾踐不死,必為吳國之患。現在對於大王來說,越國的存在就好比腹心之疾。大王卻不先滅越國之憂,反倒南轅北轍,想要干涉宋國,攻打魯泗,與中原大邦交惡,不亦謬乎?”
此言一出,夫差默然不言,陳恆看了看收了他不少賄賂和許諾的伯嚭,卻見伯嚭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惹這老人。夫差北上中原一事,關係到齊國能否在趙無恤如狂風驟雨的報復中倖存,陳恆只能暗罵一聲,親自上陣。
“哈哈,季子……”還不等陳恆說話,季札便冷冷掃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陳文子也是位知禮有德君子,怎麼會生出這樣貿然插話的子孫來?給我退回去!”
“唯,小子……失禮了……”
陳恆冷汗直冒,陳文子是他的曾祖父,季札出使齊國時曾與之交遊,這老頭隨便一下就抬出輩分這麼高的祖宗來壓他,是個人都扛不住,或許這就是“君子怒而心懷鬼胎者懼”,他不由有些畏懼地退了退,不敢再言。
不過陳恆給夫差留出了思考的時間,面對季札的質問,夫差也有些不耐煩了,嘿然道:“叔祖父此言,和伍子說的話幾乎如出一轍啊……”
原來早在半月前,聽聞吳軍征服淮南淮北後揮師北上,身在江淮之間,為夫差督造一個大工程的伍子胥也心急如焚,獻書來勸道:“只要越國存在一日,便是吳國的心腹之病。大王不先翦除惡疾,卻聽信齊人浮誇之辭,貪中原之地。魯、宋之地,吳國得而不能守,縱然大勝,也像是開闢了一塊磐石之田,無處栽秧插苗,為吳國獲得實際的利益。還望大王舍中原而滅于越,不然,悔之晚矣!”
伍子胥的話夫差早已是左耳進右耳出了,現如今季札的勸誡幾乎一模一樣,這是所見略同呢?還是兩位吳國老臣開始暗地溝通,想要掣肘自己的霸業呢?
季札對權柄虛名之類看得很輕,又豈會與朝臣勾結呢?一時間老公子有些氣惱,甚至開始頭暈目眩起來。直到招手讓人獻上湯藥服用,這才緩過氣來……
他真的是年老力衰了,曾交遊過的趙武子、韓獻子、魏莊子墳冢外松柏都長得老高,與他齊名的好友叔向、子產、晏嬰也陸續去世,弭兵時代的群賢璀璨,如今只剩他一人寂寞獨活。
不僅斯人已非,熟悉的舊物也不在了。季札也聽身在魯國的言偃回信描述過魯、衛的新氣象,當年他出使曲阜時所見的文質彬彬,禮樂之治已不翼而飛,三桓等鐘鳴鼎食之家都在趙無恤的鐵蹄下灰飛煙滅。而遙遠的晉國,趙魏韓果然如季札預言的一樣,一度瓜分晉權,三足鼎立。只不過趙氏太過強大,魏莊子的子孫被滅族,韓獻子的子孫也被逼壓到邊鄙之地。晉國乃至於中原,趙氏一家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