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恤想要吾等勿要抵抗?”
子蒲展開信件,那雙老眼來回掃視,白鬚下的薄唇露出一抹冷笑:“他果然不滿足於奪取西鄭,甚至連渭南都嫌不足……”
言罷,子蒲揮舞著信件,目視心甘情願為趙無恤做信鴿的公子刺:“趙國,此番是想完全吞併秦國,亡我社稷!太子可知道?”
“秦國的社稷將被保全。”公子刺努力解釋道:“趙侯答應,秦人只要解除軍備,獻出岐東和渭南之地,便能作為趙的小宗,繼續在雍城和隴西立國。”
渭南是豐鎬之地,岐東是渭水北岸,而隴西,則是隴山西面的秦國領地,加上岐陽雍都,這是秦國僅剩的四塊地盤,如此才能勉強立國,一旦四去其二,秦國便要重新淪為三百多年前那個西陲小邦了。
“岐東、渭南,太子說的真是輕巧……”大庶長的憤怒徹底爆發了。
“想當年,平王東遷,我秦人力戰保天子有功,於是先君襄公被封為諸侯。天子名義上賜秦國岐、豐之地,實際上,每一寸土地,都是老秦人全民皆兵,攻伐犬戎,才一點點奪過來的,從襄公到穆公,百餘年時間,秦國不知道有多少位君主和公族子弟在與戎族和晉人的戰爭裡戰死,才終於崛起為一西方千乘大國!”
“祖先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今日太子常年居於外國,沒有師葆教育,故而不知先祖艱辛,視土地不甚惜,想要舉以予人,如棄草芥!我秦國割讓給趙的土地還少麼?河西九城,涇陽十城,都淪陷了。哪怕如此,也僅僅得到了十年安寢,現如今,趙兵又至。由此可見,秦國之地有限,趙無恤貪慾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他口口聲聲說會保全秦國社稷,但到頭來必然會顛覆之!敢問太子,豈有抱薪救火的道理?”
被子蒲義正詞嚴地訓斥了一頓,公子刺面上羞愧難當,只想找到一條縫隙鑽進去,但他還是忍住了,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
“先祖創業艱難,小子豈能不知?但秦與趙的實力差距太大,趙軍十餘萬,兵強馬壯,甲兵犀利,已經攻破了鄭和藍田兩處險關,深入我秦國腹地。這只是趙國兵力的一半,倘若趙侯願意,大可盡起東方諸郡,再派遣十萬大軍入秦。”
“而秦軍只有三萬不到,且許多精銳都在與義渠戎的戰事裡死難了,大庶長苦心經營的秦銳士,也在鄭之戰、藍田之戰魯一敗塗地。小子進了軍營,但見兵卒甲冑不齊,兵刃落後,甚至有老幼持矛者!就靠這些人與趙軍決戰,無異於以卵擊石!僅有秦一國,無法與強趙為敵,倘若大庶長一味抵抗,不但於事無補,甚至會葬送了這兩萬餘人的性命,也會讓秦國萬劫不復,就此滅亡,趙無恤對於反抗者,一向毫不留情……”
“那又如何?”子蒲哼了一聲,“老朽要讓趙無恤知道,秦國可以被征服,但秦人卻不會像鄭、衛那些懦夫一樣,卸甲投降!”
大庶長手一揮,把信丟進火盆,正好落在炭上,信紙四角捲起,發黑,起火燃燒……
公子刺簡直不敢相信,“大庶長,你瘋了麼?這是秦國社稷最後的保全機會!”
然而子蒲卻反手給了公子刺一巴掌。
“太子果然是離開秦國久了,已經把自己當成了趙人,不知道究竟何為秦人。秦人是什麼?秦人便是被扔在西陲的一塊石頭,被風雨剝落晦暗的外殼,裡邊是堅硬的金玉,寧折不彎。沒錯,秦國現在剛剛和義渠血戰,死者沒來得及葬下,傷者未來得及收養,便匆匆來此抵禦趙軍,若戰則必敗。但那又如何?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讓趙無恤來吧!老朽不怕他!”
“大庶長!你此舉會毀了秦國……”
剛才被扇了一耳光的臉頰隱隱作痛,但公子刺卻嘶聲力竭地吼道。
“老公族和雍都國人或許願意隨你去戰死,但外面的普通士卒呢?百萬秦民呢?也這般想麼?”
公子刺指著帳外道:“秦國戰敗於外,大庶長行苛法於內,百姓疲於勞役,早就沒了戰心。小子來灞上的路上,見本該春耕的田地一片荒蕪,百姓流離失所,面有菜色,皆言不願再戰。大庶長寧死不屈,想要效仿先軫免冑而死,倒是成全自己了,但請不要讓更多無辜者送死!”
子蒲哈哈大笑起來:“無辜?秦人若戰,便是全民皆兵,沒有置身於外者。秦若亡,連自己邦國都保全不了的秦人有何理由再殘存於世?與其為趙奴,還不如做秦鬼!”
他指著腳下發誓:“若是趙無恤有本事,便從這兩三萬人的屍體上踏過去,敗者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雍城大門會為他敞開;但若是吾等僥倖戰勝,那趙國便要當心了,我赳赳老秦,必報國恥,血不流乾,死不休戰!”
“瘋了,瘋了!”
公子刺後退幾步,又驚又懼地遠離瘋狂的老庶長,他現在明白,自己無論如何也勸不動眼前這人了。
被趙無恤一套連環計擊得信心破滅的公子刺,已經無法理解子蒲這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在他看來,如何在強趙的羽翼下存活蟄伏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公子刺,也不是懦夫!他會為自己做出的決定負責到底!
掏出懷中作為秦國太子信物的巫咸玉環,他嚴厲地說道:”既然大庶長聽不進勸,那吾便以秦國太子身份,請大庶長罷兵!“
子蒲不為所動,傲然道:“甲冑在身,除了君上,無人能對老夫下令。”
公子刺默然片刻後,咬咬牙,抬起了頭。
“倘若,我現在便是秦國的國君呢!?”
……
子蒲的面色頓時就變了,彷彿一個努力編織的堅盾,被敵人用銳利的矛輕易破開。
“太子此言……何意?”
“大庶長,不必再瞞小子了。”公子刺眼中泛出了淚水,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裳,露出了裡面的一片素白。
“父親已於半月前在大鄭宮病薨,這訊息,大庶長能瞞過三軍將士,便以為瞞得過趙人,瞞得過我麼?”
子蒲沉吟之後,才道:“太子,是如何得知的。”
“雍城處處都有趙侯的間諜,就連大鄭宮內也不例外,訊息傳到趙侯處的速度,不比快馬到秦營慢……這訊息只要被趙侯散播開來,秦軍必然軍心動搖,不戰而潰。大庶長,你已經敗了!”
“不錯,老朽……是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