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趙鞅與趙無恤父子在羊角城外的營帳內秉燭夜談,就趙氏未來在國內的戰略進行了第一次溝通。
位於上首,和兒子相對而坐,趙鞅感覺很奇妙。過去十多年裡,除了亦師亦友亦臣的董安於,還有長於分析諸侯卿大夫關係的傅叟外,很少有人能與他如此深談形勢。
郵無正、尹鐸、竇犨等人都不擅長此道,幾個兒子年幼的年幼,無能的無能,無人能堪大用。
然而今天,趙鞅卻恍然發現,自己的幼子無恤卻能將以往有些模糊的局勢分析得頭頭是道。
關於趙氏未來五年在國內的發展,趙無恤給趙鞅獻上的計策是十二個字。
“高築牆,廣積糧,翦小宗,緩出頭?”趙鞅品味著這十二字之策,實在是字字錙銖。
“然也,既然六卿必有一戰,那麼小子認為,趙氏現在需要隱忍和時間。高築牆,是加強晉陽、狼盂一帶的建設,這是父親與董子一直在做的事情,讓晉陽成為趙氏不落的壁壘,漸漸將宗族的中心轉移到那一帶。”
這些是趙鞅一貫的政策,自不必無恤詳細分說。晉陽那邊雖然人口尚少,山林密佈,但在各種新政的吸引下,不斷有國人遷徙。趙鞅這次在衛國搶了幾百戶衛人,也打算安置到那邊去墾殖。
“其次,廣積糧,用無恤的話說便是發展生產力,用貨殖瓷器獲取錢帛,推廣代田法實現一粟一麥的種植,增加糧食產量,鼓勵繁蓄,改革畝制加強國人農稼的積極性和對我趙氏的認可。”
趙無恤作為後世的人,如今有了自己的地盤,不少東西也可以漸漸開造,若是碰上合適的,也會派人去下宮傳授給工匠。最終目的是增加趙氏在戰時的粟麥儲存,繁蓄民眾,增強家力,畢竟足兵足食,也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
“第三是翦小宗,趙氏有小宗溫、樓、馬首等,其中以邯鄲最大,其轄下三縣,人口二十萬,軍力也佔了趙氏勢力的四分之一,頗有枝壯於幹之勢。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邯鄲午對趙氏大宗雖然還表面服從,但已經生出了異心。且邯鄲與中行氏有姻親,與範氏暗中溝通,和東陽、柏人的聯絡比和新絳、晉陽要強得多,若不及時制止,曲沃代翼之事便可能重演!”
“如今邯鄲已經羽翼豐滿,翦除之法不可明來,可以利用晉齊爭霸一事,驅虎吞狼。戰事多以邯鄲為前鋒,斷其手足,在五年內一步一步圖之,無恤也會想辦法從東面滲透邯鄲!”
趙鞅思索著其中利害關係,不得不說,趙無恤此次分析的很到位,看來在遭遇被逐的挫折後,他的確頗有成長。
不過趙鞅也有些疑惑:“最後三字,緩出頭又是何意?”
無恤下拜道:“小子曾聽說過一句話,叫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當年卻至才幹冠絕晉國,政治、軍事、外交都十分出眾,卻氏其富半公室,其徒半三軍,何其強大。卻因為不知收斂,鄢陵之戰時公然牴觸執政,佔盡了風頭,還與國君寵臣爭利,迫害有賢名的伯氏,甚至敢侵吞天子王田。於是招致了國君、欒、中行的圍攻,身死族滅。”
趙鞅聽出了趙無恤話裡的意思,他面色不豫,虎目一瞪道:“你在說為父也和那卻至一般,將要敗亡了麼?”
無恤垂首:“不,小子說的,是自己。”
半年前,他不就是因為樹大招風,被敏感的五卿忌憚了麼。
乘著趙鞅微愣的當口,無恤繼續進諫道:“當然,父親性情剛烈,在國內外政事上常與諸卿衝突,之前就被範鞅嫉妒打壓,如今知伯也並非善相於之人。若是趙氏事事都要強行出頭,導致範、中行、知聯合對敵趙氏,而魏、韓又不助我,則趙氏危矣,恐怕又是一卻氏,又是一次下宮之難!”
被兒子出言強諫,事關自身的行事風格,趙鞅臉色微慍,不過細細想來此話不錯。
在晉國兩百年的卿族鬥爭中,有一個普遍的的規律,但凡太過顯赫高調的家族,最終總是難逃滅族的命運。狐氏、趙氏、卻氏、欒氏,都是盛極而衰,也只有趙氏這朵奇葩能夠復起。
於是他啞然失笑道:“吾子性情似我,只是你能自知,而我卻恍然未覺,自從範鞅卸任,還一時覺得無人再壓制我,的確是得意而忘形了。”
他嘆了口氣道:“吾子肺腑之言,我知之,為父在國內會暫時低調,交好魏、韓,對知氏也儘量忍讓,先增加趙氏的實力為第一要務。”
趙無恤鬆了口氣,暗自慶幸還好趙鞅雖然不是一個完美的政客,但他在冒失和剛硬之餘,卻也知錯能改,不枉一番苦口婆心的進諫。
此外,訓練輕騎士適應新的戰爭形勢,廣召晉國士人養之,這些是趙鞅正在做的,自不必無恤分說。他也只能充當一個建議者,而不是冒失地要替趙鞅思考、做主,引發這位專權獨裁卿士的牴觸和不快。
方才說的一直是國內的大戰略,但無恤遊離於晉國之外,孤懸於魯國西鄙,所以他也得將自己加塞進趙氏的戰略裡去,這便是“狡兔三窟”之策。
“父親可曾聽說過一句鄉野諺語,叫狡兔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趙氏只有兩窟,未得高枕而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