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的尚冠裡中,楊熙再次被丹家丫鬟巧雁趕出門來。
這段時間,楊熙只要得空,便會來這尚冠裡丹府門前,低聲下氣求見自己的未婚妻子丹青小姐,但無一例外都被拒之門外。他也並不焦急,只是堅持有空便再來此處,爭取化解青兒對他的恨意。
而且,他身為新任尚書署選部尚書,出現在此便是一個警告,如今再也沒有所謂叔舅長輩上門,逼迫丹青另嫁他人,或是覬覦丹家的產業。
現在能夠這樣,便已足夠了。
從丹家門首離開之時,楊熙忽然一抬頭,看見一位頭髮有些花白的中年儒士,正站在道旁,饒有興致地等待他走來。
他心中一跳,認出這人正是歸京不久的大儒劉秀劉子駿。
如今劉子駿暫任奉車都尉一職,楊熙與他同在內朝為官,早晚也會遇到,卻沒想到今日竟是在此處相見。
劉子駿雖然曾師從若虛先生學習經學,與楊熙算是半個師兄弟,但是此人曾經為了贏得廟堂之上的地位,多次算計若虛師徒,楊熙與之關係已算是差到極點。
但說到治學一事,此人堪稱大家,經術曆法無一不精,還著有《別錄》一書,總緝天下類目,昔日他離京之時,拜託揚雄將此書轉交楊熙手上。彼時楊熙還不覺得什麼,及至他得了萬藏傳承,才知曉劉子駿編輯的這部《別錄》,可算得天下類書之祖,其重要意義絕不亞於自己胸中所貯之百家萬藏!
而且此人能夠在聖眷隆盛之時還能保持初心,敢於在天子面前舌戰群儒,又能急流勇退,不戀棧朝堂之上的權勢和地位,也讓楊熙看到了這老臣的另外一面。
楊熙心情複雜,最終還是對這位大儒作了一揖,表示問候。
他對劉子駿已經沒了忌憚之心,但並不等於沒有了戒心。這位城府深重的大儒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麼,他也不能完全猜到。
但至少他能猜到一部分,劉子駿仍然沒有放棄向自己示好,不然也不會專程在此等候他。
果然,劉子駿語出便驚人:“延嗣別來無恙?不知先生去後,你在朝中為官,可有甚麼難處?”
楊熙瞳孔猛地一縮,沒想到這劉子駿竟是連寒暄也沒有,單刀直入地說出這番話來。
看來這位大儒去貶謫出京,去河內呆了三年,竟似根本沒有受到什麼打擊,仍是那個運籌帷幄、自信滿滿的的帝師劉子駿!
“這與子駿大人有何關係?”楊熙也不是昔日那個初出茅廬的學子了,“閣下初回京畿,可還過得習慣?”
被楊熙不軟不硬地頂了一句,劉子駿卻並未生氣,只是哈哈大笑出聲:“好,好!我果然沒有看錯,延嗣你如今可是成長了不少啊!可否借一步說話?”
楊熙不為所動,冷聲道:“我與閣下沒什麼可說,就此告辭!”
劉子駿眼神玩味地看著楊熙轉身欲走,忽然道:“你還記不記得三年之前,在宮禁之中我對你說過的話?”
楊熙抬起的腳忽又落回地上。
他當然記得,三年之前,自己由京兆府五官曹被天子金口拔擢為尚書郎,劉子駿正是藉此機會,將自己留在宮禁之中,於是才有了那三場“六博”手談,有了那一夜的天翻地覆。
那時,劉子駿曾說,他看重楊熙,是因為他的身世地位。當時他如墜霧中,但如今他自然知曉,劉子駿是在暗指他海昏國遺孤的這個身份。
難道他要在這裡指出自己的身份?
不,這絕不可能,若要用這個秘密對自己不利,那他根本無需來尋找自己,更不會冒著風險,在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這個秘密!
“子駿大人究竟有何貴幹?”楊熙回過頭,再次正視這位大儒。
“這裡不是說話處,還是借一步說話?”劉子駿沒有繼續語出驚人,而是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楊熙冷笑一聲,隨著他繼續前行數十步,來到一座不起眼的古舊宅院之前,立刻便有一位僕役開啟宅門,將二人迎入。
低矮簡陋的草堂之上,早已擺好了六博棋盤,劉子駿坐在主位,示意楊熙坐下一邊下棋一邊談話。
楊熙眉頭皺起,此情此景,讓他回想起了深宮之中的那一場未完的棋局,那些不好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