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託頤,手肘支著榆木紅漆雕花的四方桌沿,右手掌心內攥著一支注滿熱茶的青花芙蕖盞一瞬不瞬地,入定沉思。
良久之後,我大為扼腕地幡然徹醒,大悟著:“衠是豆渣腦筋,怪道看著那人眼熟,某曩日間本仙執路過凡間,逢酒蟲作祟,不期在一間略是不顯眼的酒肆中邂逅到的不正是傾城公主見今口中稱之為“扆未屠”的魔族侍衛麼。
只是……傾城公主辭別前,所提到的最後一句話又是何意?難不成……孃親、阿爹身遭不測種種與她魔族一脈有甚牽纏瓜葛?
桌上的燭火吱吱嘶嘶地徑跳了幾跳,我藉著青銅燈盞內的銀光雪浪思緒紛亂如麻地胡思亂想一通,怎奈之獲悉捕列到的相關訊息寥寥無幾,一時半刻也是剪不斷理還亂,毫無頭緒。茫然攲著木桌子又發了一陣子呆,大感百無賴聊,於是便溜上床榻搖著白盞適才特特留下的一把面上繪了仕女圖的紈扇解暑祛熱。不消片刻,方覺上下眼皮糾纏曖昧不清,將有合攏之勢。瞌睡蟲一覆身,頭一歪徹底地睡死了過去。
次日侵晨,我攜著白盞、鳳念芷姐弟二人先行回了青城。司天天神因早先應了傾城公主之約,是以還要在凡間稽留一日。
我一行各自騰著天梭祥雲徑直回了青城山,卻不料我青城自山頭開始,一直順延而下,密密麻麻地跪滿了各種飛禽走獸。我手搭蓮蓬一望,心頭一哀,果是熱鬧得緊!
鳳念止興致勃勃地抖擻著精神,嘴內唸唸有詞:“哇呀呀,飛禽之內竟有:單足畢方、三足烏、重明鳥、白腹錦雞、赤頸鶴、孔雀雉、棕尾虹雉、慄鳶、五彩蝶,多不細辨。走獸麼:穿山甲、褐色巨蟒、白毛狐狸、尖頭蜢、紫貂、玳瑁、白頰長臂猿、虎豹豺狼、猞猁、羊兔麋鹿、獾狽獦獐,不計其數。也有數多幻人形樹精:紫竹精、柳樹精,拐棗、枇杷梨桃樹精、鳳凰木、菩提樹、梓楓梧桐樹、椴檜椿橙樹精,不勝列舉。百花亦有:一丈紅、茉莉、玉簪花、鳶尾木槿、紫薇玫瑰、虞美人、芙蓉蓮花、薔薇杏花,芬芳爭豔。”
我垂目低觀,漫山遍野盡皆是我青城國子民虔誠跪拜,見本仙執駕雲乘霧身在半空,均是納頭磕拜,齊聲高呼:“青城萬民,誠拜我主白兮仙執,恭祝我主登極尊位,掌領青城。”
我拂袖,略略抬手:“爾等平身。”
眾曰:“謝仙執恩情。”
我低聲密語於身旁的白盞幾句,然後頭也不回地領著念芷二人回了山門。本仙執實在不適應這浩浩蕩蕩的宏偉場面。
行了一陣,身後隱約傳來白盞清脆靈透的聲音:“昔日前任仙執威望素著、稟性豁達寬和,現今白兮仙執登極,一切如往昔般萬古不易,你們可聽清了?”
這番言辭,激得我心中頓如波濤洶湧襲過一般。白盞的字字珠璣叩我心門、滌濯我魂魄,它使我銘知,往後青城山的命運以及這萬千子民的命運,皆在本仙執的一念之間。
也使我銘心刻骨,阿爹與孃親,卻如白塗一樣,再也回不到我身邊了。
回到山門之後,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我掌仙執之事,從頭到尾做得可是密不透風。”
念芷眨著一雙流光璀璨的眼眸盯著我嫣然一笑,撫了撫額角赥赥笑著:“白姐姐,你泛身瑞華藹藹、流光罩體,紫色熠熠灼人眼目,何須甚耳報神,你自個便把自己給出賣了。”
瑞華藹藹、流光罩體?紫色熠熠灼人眼目?
我雙眼瞪得直溜溜,一瞬不瞬地兩道目光流連在她身上,茫然地有些不知所措。
呃,竟不知,我現今已變得如此地與眾不同,心頭愜心歡喜之餘,又不免悠悠地平添了幾絲愁緒。
須知一個人地官銜有多高責任就相對應地有多大,看來往後的日子裡本仙執多一半要在水深火熱中淌著,更要以身作則,當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為己任,為官一任,當造福一方嘛。奕世載德,不忝前人。如此才不愧對青城先祖先宗對本仙執的厚愛。
唔,一想到本仙執往後再不可肆意妄為,丁是丁卯是卯地過著“三更眠五更起”勞而不怨的“幸福”生活,真是要多刺激有多刺激,要多辛酸有多辛酸,嗚嗚……要多窩囊有多窩囊。
然,再再又想到:仙執須知負責任的苦處,才能享受盡責任的樂趣。吃得苦中苦,方為仙中仙。為了青城更加璀璨輝煌的明天,本仙執忍了。
半個時辰之後,白盞方才門外回來。不期身後跟著個看上去頗為乖覺的獐子精。
那獐子精“噗通”一聲不等我有所反應便跪在了我腳下,低眉順目地說道:“小仙拜見仙執尊上。”
我俯首一覷,瞧著他似曾相識:“多時不見,你竟已入了仙途,該當慶賀。起來回話吧。”
他從地上爬起來,仍舊垂著頭,百般恭敬地殷勤道:“那日虧得仙執指點,不致小仙徒勞無功。見今已歸仙途,小仙委實不知該如何感謝尊上才好。”
我略略聳聳肩,呷了一口涼茶,撥開垂落在額前的綠雲,肅穆威嚴地囑咐於他:“我青城一脈屬仙道正途,按理來說,修行參道本就該循序漸進,按著尋常的法子步步精進才是。怎奈本仙執向來深明大義,瞧不得族脈之中有修道之類遇到瓶頸一著不慎,散盡修為不說,再落得個灰飛煙滅。須知,修道之事最為嚴謹公允,你付出了多少辛酸也就會得到多少善緣福果,設若一心存著投機取巧之念,那麼日後便也會受到其反噬之果。且記,修行參道之根本,莫生懶惰意,休起怠荒心。本仙執言盡於此,你且退下吧。”
那納頭垂眉的獐子小仙領“諾”一聲,規規矩矩地退身出了門。
他今日可能所憚於我之神階、仙執之尊,並非心甘情願地悉數記存於心。只是我覺得設若不放一兩句狠話,那麼日後我青城一脈餘輩修行之路很可能會踏上一條旁門左道的不歸路。千里之堤毀於蟻穴,有些事,防患於未然未必不是好事。
小獐子走後,我念著閒暇無事不如上九重天走一趟。睃巡一圈,整壁魂恬殿中唯有念芷坐在我下首雙手廾著一杯熱茶喝得從容自在。
不用想,許是白盞又跑到後山碧藥谷中去給阿爹、孃親的墳頭鋤草添新土去了。鳳族老么自然也定是跟著去了。
我悠然一嘆,望了鳳念芷一眼,說道:“可想跟我到神族走一走?”
她今日表現得卻很是不同尋常,竟晃頭搖得如撥浪鼓般利落:“不去,去了一趟凡間甚是疲乏,待喝完這一盞茶我就回去補覺。”
我詫異地看著她,瞪著雙目問道:“可是真的不去麼?”
她搖搖頭,意定堅決地說道:“不去。”
我甚是愁悶地瞟了她一眼,不去便不去吧,反正此次前去也無意趣可言。
臨走前我再三確認,直到念芷明確表示打死都不去之後,我這才騰著五彩祥雲隱身上了南天門。
神族本仙執倒是時不時的來串一回門子,至於百花簇聚的姝妤宮,本仙執倒委實沒逛過,甚至連路過都不曾路過過。
進了南天門的大門口,繞了幾個小圈,循著一陣香氣馥郁的桂花香踱到萬花叢中,不期仰頭一望,斗大的“姝妤宮”三個字金光燦燦,跡氣爍爍。衠是:不識姝妤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