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國昭璽廿三年秋,雲南王陳況肆興兵革意圖構亂,一時間大梁國境內幅裂危垂、民墜塗炭。
昭璽三十年冬,剿叛將軍武克勝領旨橫掃南部三省四州,盡其克復,後於翌年上元日率兵班師還朝。
昭璽三十一年秋,大理寺正卿兼京畿防戍九門提督李伶因參與雲南王謀逆案,證據確鑿,皇上頒旨,此案牽連甚廣恐有疏虞,為防銜冤,欽點刑部尚書亓明釗、御史大夫蔡艮昭、大理寺少卿酆皓然三堂會審,複查此案,太子蕭文軒督審此案。
秋暮二十一日卯初,亓明釗將此次會審結果直達上聽,辰初皇上即昭示九州。李伶匿懷不臣之心久矣,今既查明,不戮其滿門不足以平民憤。
就這樣,我李氏一門共五十三口,皆被屠戮,無一倖免。
在菜市口行刑的那一日,天氣晴好。監斬官對我格外開恩,豁免我不必帶枷負鎖,不過被我婉言謝絕了。
跪在我一旁披頭散髮早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樣的夫君李伶目光沉重地望著我:“蒹葭,此生我負你太多,若有來生……”
我仰頭望著天外的一抹耀眼流雲,波瀾不驚地搖了搖頭,輕聲說道:“若有來生,我願與你,再無瓜葛。”無限的心酸裡,透著斬釘截鐵的堅韌。
悽苦悲慘的一生已磨盡了我的嬌柔與滿腹委屈,雖然至今我還是想不通,想不通為何明明我與他在新婚之夜許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他卻能將此視為兒戲。我甚至想不通,他是否對我,可曾真正用過真心實意。
或許吧,畢竟那一日他在外喝得酩酊,回來之後將我萬分憐惜地揉在懷中,情意綿綿地告訴我今日他在外遇到了一個同我長相頗似的姑射仙人,量如江海千杯不醉,頗具豪爽江湖之氣。夫君他一向瞧不慣我的怯懦軟弱,這也許就是他後來連娶三房的起因。
隨著一聲高亢鏗鏘的行刑,我緊闔雙眸,似乎能感受到劊子手手中高擎著削鐵如泥鬼頭刀拂過我後頸時,那一絲絲透心的冰涼。
眼角不覺滑出一滴清淚。李伶,此生,我慕蒹葭從未負過你,足夠了。
這一生,我於你,無怨無悔。亦,再無愛無恨!
若有來生,山花燦漫,你我只是彼此生命裡匆匆的過客,不再回眸相顧。
……
我爹慕柳白曾與李伶他爹李邵年同朝為官,兩人在朝中彼此來往密切相互提攜,因著兩家人走動頻繁再加上比鄰而居,李伶他娘看中我的溫婉慧質,遂與我娘商定,兩家莫不如結為親家。
彼時李邵年的官銜是越做越高,在朝堂之上亦能與當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蔡秩鄂分庭抗禮,後來二人各結黨派,在朝廷內形成水火不容之勢。我爹心存僥倖,以為“李黨”終能脫穎而出,權傾朝野。
孰料,數載之後,蔡秩鄂勾結時任工部侍郎的外甥齊尚清聯名彈劾李邵年陰奉陽違,藉以為皇上建陵之名,貪贓枉法大肆斂財。並假借探尋龍眠之地,實行暗度陳倉毒計,其歹心昭然若揭。
侵地一案在撲朔迷離的紛爭裡搖搖晃晃地度過三日後,蔡秩鄂又買通兵部尚書郭常興彈劾李邵年暗通邊圉將軍裴元鶴,此舉勢如雷霆一擊命中要害。其實,在朝為官甚貪汙案甚侵地案只要不會動搖根本皇帝都會睜一眼閉一隻眼坐視不理,可若在朝重臣與邊防武將私交甚密,那麼必會招致在位者的忌憚與憤懣。
龍顏大怒的天子對在朝李黨官員進行了貶謫清洗,而對首腦人物李邵年卻故念舊情網開一面,準其回家養老。
遭此重創的李邵年攜家帶口重歸家園不久後,鬱郁而亡。沒出一載,李伶他娘撒手人寰。
昭璽十年春,落魄仕子李伶上門求親,祈我父念在往日兩府的交情上,准許我與他成親。結果,被我爹喝斥奚落一頓,亂棒子給趕出了慕府。
我於心不忍,私下遣貼身婢女小環許了他些首飾金銀,並附香箋一封。
同年秋,他金榜題名,春風得意之時,也曾策馬縱轡,一日看盡京城花。
洞房花燭夜,他將我扶在床榻上,束髮斂衣對著我垂首躬身,一拜再拜,叩謝我當日的授金予銀之恩、另眼相待之心、矢志不渝之情。
我淡淡地對他說了幾個字:“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以為他會懂我,終沒想到,一切只是我以為罷了。
之後,夫君平步青雲,先是三年邴縣父母官,因在任時政績卓著,特特被皇帝擢升為楚州長史、楚州刺史,幾年後又被召回京城,在禮部走動。他在禮部混得風生水起之時又先後在兵部、戶部過了一遍,直至最後做到大理寺正卿兼京畿防戍九門提督,廿年間,皆是順風順水一馬平川。
常言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現今我才琢磨明白,人走時運得道成仙披著的還是一副人皮,而“雞犬”,該走的畜生輪迴道一樣不會落下。
成親五年後,我爹被同僚彈劾為官不善,很快便被皇上罷黜為民。小環曾偷偷告訴我,曩日她曾瞧見姑爺同彈劾我爹的那位同僚在書房內密談甚久。我當時先入為主,以為夫君是在央求那位同僚對爹網開一面,還厲聲訓斥了她牽強附會,想法委實荒唐。
不出數月,阿爹在回老家祭祖的途中因遭了一場野匪搶掠,受驚過度,駕鶴西歸。
臨終前,他揝著我的手,死不瞑目地伏在我耳畔痛心疾首地說:“警防李伶。”
而彼時我與夫君正愛得死去活來,亦將此話當作了耳旁風。
十年風雲夫妻情,一朝恩義斷。成親十年後,李伶以膝下久無子為由,續了一房年輕貌美的小嬌妾。此事他從未對我透露半分,我以為他將我看的比生命還要重要,可是在他心裡,我原來一直都是如此的不可理喻。
納妾之後,他就很少同我共榻憩眠了。有時甚至三五日,我都見不到他的一絲蹤影。
我時時躺在冰涼的床上謊賺自己,可能他近來公務蝟集,脫不開身而已。可是從隔壁房中不時傳來的歡聲笑語,頃刻間粉碎了我所有的慰籍與希望。
至少,我還是他的結髮妻。我總是能如此地輕易諒宥他,卻在夜深人靜時一遍遍地折磨著自己,垂淚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