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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路醉乎乎地回到家裡,已經是晚上十二點了。政研室的一班筆桿子們,今天發揮得淋漓盡致,個個都彷彿練了喝酒神功,酒量大增,就連平時喝酒最差的方言,也一杯接一杯地往嘴裡灌酒。程一路自然要醉,秘書長請政研室吃飯,這在南州的歷史上還是第一次。他開了個頭,同時來參加的市委副秘書長王傳珠,是個滴酒不沾的人,一喝酒身上就過敏,因此也就只有乾坐的份兒。程一路來者不拒,拿出了當年在部隊喝酒的豪氣。再大的英雄也經不過死纏爛打。到天涯海角唱歌的時候,他就醉了。但是他還是唱了好幾支歌,都是軍旅歌曲。他的嗓子因為喝了酒,往往是唱到高音,就變成了無聲。無聲也有人鼓掌,而且掌聲熱烈,比電視裡真的歌唱家們唱時氣氛還要好。

張曉玉幾乎是扶著程一路坐在沙發上,一邊替他脫鞋,一邊嘴裡咕嚕著,說:“都不知道自己多大了,還跟一幫年輕人拼酒。這不醉了?”程一路笑著,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道:“我沒醉,只是有點多了。我酒量多大?你不是不知道。當年……當年,我喝一個團都……都……行。”

張曉玉用手拍了一下程一路的臉,說:“好漢不提當年勇,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

程一路的頭有些昏,靠在沙發上,房間竟然旋轉了起來。他知道自己是喝多了,是醉了。他有個壞毛病,酒越醉,越不能睡覺,只有睜著眼躺著。一閉上眼,天地就旋轉不停。胃也就大浪洶湧。以前在部隊,他是團長,喝酒全師都出名。到了地方後,當處干時,還經常醉酒。到市委來當秘書長後,酒醉得少了。每回喝酒,跟在書記後面,一般是意思意思,別人也不強求;如果他是主賓,酒更少喝,現在酒桌上,領導的喝酒標準是自己定的。其他的人的標準是領導定的。他作為市委領導,只要輕輕地沾一下嘴唇,就是很給面子了,別人不可能只喝半杯。

張曉玉當然知道程一路喝酒後的這個毛病,就坐在邊上用熱水燙了毛巾,放到他的額頭上。程一路感到舒服了些。張曉玉說:“跟政研室的人喝這麼多?你真是。”程一路笑笑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只有跟他們喝,我才能喝多。他們都是耍筆桿子的,說一句好話不覺得,說你一句壞話,卻最有影響。”

“那你也沒必要這麼喝。你還怕他們給你什麼影響。他們不求你,就不錯了。”

程一路將毛巾拿下來,張曉玉又換了一個。張曉玉在女人當中還算是個賢惠的,她在市醫院當護士。醫院幾次要調她到行政崗位上,都被她謝絕了。她的理由是自己還是幹自己的專業踏實。張曉玉端起臉盆,去換了盆熱水。回過來時,對程一路說:“這兩天要是有空,我們到省裡去一趟吧。”

程一路知道張曉玉的意思,是要去看看她的叔叔張敏釗。張敏釗是上一屆的南州市委書記,省裡換屆時去省裡當了副省長。本來年前程一路就準備去看張敏釗的,只是太忙;而且張曉玉不同意,說都是一家子人,不要像有些人一樣,在年前亂跑,搞得不倫不類,還是正月正式去拜年好。程一路覺得也是。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與張敏釗保持著親戚關係。他不想因為張敏釗省長,而讓別人對他有什麼感覺。在官場上,他是一步一步地走過來的。他靠的是實力和努力。但是,對於張敏釗省長,他也不能不去。於情於理都不合。他抬頭問張曉玉:“不行就明天吧?”

張曉玉說:“明天不好,明天是人日,不好,後天吧?”

程一路道:“後天怕不行,後天上班了。要麼再推遲點,反正到省城也近,哪天有空就過去,只要在十五之內都行。”

張曉玉也不說什麼,程一路就說:“我還真的要找張省長,下半年要換屆了。我想動動。”

“這事你跟他說。”張曉玉說著就像想起什麼來了,到書房裡拿出一個信封,說,“今天晚上來了一個人,我不認識,走時非得留下這個。我也不好推,你看看。”說著遞過信封。程一路不看就知道信封裡是什麼,但是還是開啟了。裡面是一張貴賓卡,上面的數字是一萬元整。張曉玉看著,驚道:“這些人真敢,一出手就這麼多。一路,這錢不能要。”

程一路說:“當然不能要。我一貫堅持不收一分錢。條把煙瓶把酒,算是禮節,送錢,就是行賄了。”他再看看信封,裡面果真有一張小紙片,寫著寥寥的兩行字:“恭賀秘書長新年。方良華”原來是桐山縣的縣委書記,是個很年輕的書記,上上一屆市委方老書記的大公子。

“這就麻煩了,”程一路說:“要是別人好辦,這個方良華,就不好辦。”

張曉玉問:“怎麼不好辦?退了算了。以前又不是沒退過?”

“縣委書記送的年禮,你給退了,這怕不好說吧。他會覺得沒面子,以後對我的工作也不利。這樣,先放著,慢慢想辦法。”

“也好,不過我還是不放心。”張曉玉起身坐在程一路的邊上,用手揉著他的脖子。程一路翻了個身,正好面對著張曉玉的胸前。他伸手在張曉玉的胸前輕輕地摸了一把。張曉玉沒有推,說:“酒多了,還亂動。”程一路望著她笑,說:“我在家動,又不是在外動。”張曉玉有些羞澀地說:“盡胡說,酒多了。”說著將程一路的頭抱到了自己的胸前……下半夜,程一路醒了過來。嘴裡乾渴,又不想打擾張曉玉,就一個人悄悄地起來,到客廳裡喝了一口冷茶。然後坐在沙發上,這時他的大腦已經完全清醒了。不僅僅清醒了,甚至比不喝酒時還要清醒。酒精彷彿給大腦擦洗了一遍,腦子裡變得清亮空落了。他回憶起晚上喝酒的情形,想著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著白酒,就有些想笑。方良華送來的信封就放在茶几上,他再拆開看了看卡,心想:這方良華也夠膽大的,給他這個市委秘書長一送就是一萬,那麼,送其他人還不知多少?

這卡,程一路知道他是不能退回去的,這會讓方良華有想法。方良華有想法,就是桐山縣有想法。他更不能像紀律條例上說的上交到紀委,倘若他一個人交了,其餘人都不交,那他只能成為眾矢之的。槍打出頭鳥,你出了頭,把送上嘴的食吐了,而別人正在吃,你不捱打就不正常。

收下,當然也不可能。從在部隊裡當上排長開始,程一路就給自己立了規矩,不接受任何人送的現金和禮卡。他的當了一輩子幹部的老父親,每回見到他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個。雖然菸酒一類的東西,他也收一些,但錢從來不收。外面很多人都知道程一路這個習慣。這樣想,方良華給他送卡,也是對他這個習慣的一種挑戰。

既不能收,又不能退,這卡像一塊燙人的紅薯,程一路把它使勁地扔到了一邊。方良華才幹了三年的桐山縣委書記,雖然出身官宦家庭,但是這個人身上的紈絝習氣還不算多。幹事也還踏實,任懷航十分欣賞,幾次在大會上直接表揚,說:作為一個地方一個縣的主要負責人,就要敢於創新,大膽跨越。我看桐山縣這幾年有起色,就是與我們用對了人有關,就是與主要負責人有關。王士達市長卻一直不太看得起方良華,有時在一些私下的場合,王士達宣揚:都是些幹部子弟,紈絝習氣害人。說桐山搞的都是花架子。王士達這樣說有理由,他自己是個典型的農民的兒子,考大學後一步步走到今天。而方良華,王士達的意思很明顯:靠的是他的老爺子。這話其實還針對著任懷航,任懷航的父親原來是省委的副書記。

程一路對於方方面面對方良華的議論,採取的方式是他到**當秘書長後就一貫使用的方式,“姑妄聽之,聽而不言”。作為一個秘書長,他每天都能聽到各種各樣的傳聞和花裡胡哨的訊息,他只能聽,不能說;他畢竟是最貼近主要領導的人,也是知道上層秘密最多的人。雖然職務上他只是最後的一名市委常委,但是因為秘書長這個角色的特殊性,他基本上都是跟在主要領導身邊,不僅僅參加常委會,也參加書記辦公會。言多必失,而且現在能看到的現象,真真假假,誰都判斷不準。如其在判斷不準的情況下說話,不如不說。靜觀其變,勝過以動制靜。

南州在江南省的地位,除了省會,其實就是排在第一。經濟總量只是個一般性指標,現在衡量一個地方在省委心目中的位置,主要是看這個地方主要負責人的使用。南州前三任書記都升到省裡去了,其中的兩個,一個現在到外省當省長,另一個到北京當了副部長。張敏釗是四年前換屆時到省裡的,最近聽說又要升了,要當副書記。張敏釗對王士達有些不太感冒,外界傳聞張走時沒有向省委推薦王士達。程一路有一次想問問張敏釗,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王士達對程一路也好像有一些想法。只是程一路處處儘量注意,他就是再有想法,也是無處下手,只能是想法罷了。

程一路仍然口渴,就起身倒了杯水,一口氣咕了幾大口,身上暖和了。回到床上,他是睡不著的,不如繼續坐在沙發上。張曉玉睡覺很沉,而且是個一上床就能睡著的女人。她沒有什麼心計,當初媒人給他們倆介紹時就說張曉玉是個直心腸子的人,這一點程一路還喜歡。雖然有時候也難免有些孩子氣,但比那些一天到晚俗不可耐的女人強,而且,張曉玉有一點最好,就是她一直支援程一路對上門送禮人的處理。她的觀點很明朗:只要有過日子的錢就夠了,錢多必失,收了小錢就會貪大錢,為錢出事,裡外都不值得。她雖然是秘書長的夫人,卻堅持在醫院裡當著護士。以前兒子在家的時候,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顧程一路父子;去年,兒子到澳洲留學了,她每天都要給兒子打電話。程一路為此笑話她說:你人在南州,魂在澳洲。

對於身處官場的是是非非,程一路一般是不同張曉玉說的。外界都說程一路很快地從市**秘書長轉到市委常委、秘書長,是與張敏釗有關的,是張敏釗從上施加了壓力。對這一點,程一路自己也不太清楚。按理說,他從部隊下來時已是正處。後來幹市**副秘書長,論級別還只是副處。當然,部隊的級別到地方上使用時不可能同等使用的。在正處級的**秘書長任上,他只幹了兩年。也許對於外界來說,是快了些,然而就個人能力,他還是對自己很有信心的。即使現在提拔並不都是按能力的,但有能力畢竟比沒有能力過得硬。有能力,坐在位子上,心裡才踏實。

程一路從市委到**再到市委,摸爬滾打了十年,就是眼再鈍,也看出了一些道道。官場就是一盤棋,但大部分人都只是棋子,真正在下棋的在動子的只有最上層的那麼幾個人。這些人又因為下棋的需要,分成了不同的陣營。不能說是小團體,但就像一根瓜藤,最上面的是根,後面牽著的就是一大堆葉子和花。任懷航是一個下棋者,王士達是個下棋者,甚至方浩然也是個下棋者。他們各自攥著手中的棋子,風雲際會,看不見硝煙卻處處能聞到**味。

任懷航手中的棋子都是些王士達所說的“紈絝子弟”,包括副書記常振興,常務副市長徐碩峰,宣傳部長汪衛,財政局長黃川,還有下面縣的方良華和錢昊。跟王士達近乎的都是些從當地提拔起來的幹部,像副書記王浩,組織部長徐成,下面的劉卓照和馮軍等。方浩然雖然退到了政協,可是老的根基在,他和遲雨田惺惺相惜,後面也有一班子老幹部撐腰,不在明處,卻實力不一般。這些人柺杖一動,見風是雨,連任懷航也得敬他三分。

程一路從來不把自己劃到哪個陣營裡,但是,從外界看,他卻一直屬於某一個陣營。在**當秘書長時,他好像是王士達的人,連張敏釗也有些意外;到市委後,他又成了任懷航的人,鞍前馬後,形影相隨。不把自己固定成某個人的棋子,這是程一路自以為高明的地方。把自己做得像某個人的棋子,這是程一路自以為有心計的地方。他是秘書長,他不能過於旗幟鮮明,他更多的時候是要去協調,去和稀泥,是要在南州這盤大棋上,不失時機地平衡利弊。當年程一路在部隊時,是全師最年輕的團長。他太旗幟鮮明瞭,跟定了師長。可是誰都沒想到,師長出了事,他也就只好解甲歸田了。這給他教訓很深,也很疼。有時候,人必須具備幾付面孔,這是為了工作,而不僅僅是為了心靈。

窗子外有些白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