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徐竹琛獨自西行時,韓令和鄭語坐在雁山客棧裡,兩相對望。雖是默默無話,但五年筆友的默契,早讓他們知曉這是對方最安全舒適的狀態。
徐竹琛走後,韓令早早摘掉面具,拆掉了輪椅裡的支撐。恢復身高後,他看上去仍然瘦削單薄,但勝在骨架高大,站在鄭語身邊,看上去也是氣勢逼人。
半晌後,他走到鄭語面前,悄悄地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韓令,”鄭語的一雙眸子盛著火光,瑰麗奪目,彷彿淬火的劍胚,“我雖然看不見,但還是聽得到的。”
韓令收回手,佯嗔道:“我說話時你總能看著我,精準到高度。我這不是怕你心機深沉,故意示弱騙我嗎。”
他這種謹慎好算計的性格,倒也好意思指摘鄭語心機深沉。
鄭語也沒惱,勾起嘴角輕輕笑起來:“我要騙你,何至於動用心機?我早把房間地面鑿穿,讓你摔個大馬趴。”
他們相對一笑,似乎都回到了五年前,少年豪氣,因書結緣的年紀。
韓令坐回輪椅上,鄭語的目光也跟著轉到他臉上。他從胸口取出那本書,輕輕翻動幾頁——整本書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他和鄭語的對話。
從年少時互相嗆聲的,到長大後彼此理解的,再到近年來的相互扶持。他們就這樣神交了五年。
韓令將書放在桌子上,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能見到你,我相當的……出乎意料。”
鄭語微笑道:“怎麼?是沒想到我是個殘廢的瞎子,還是沒想到我是雁山客棧裡,被穿得神乎其神的主人?”
韓令笑著搖搖頭。
“我沒想到,你居然沒有看不起我。”
他捏住輪椅的扶手,輕聲道:“一個信誓旦旦要做武林盟主,卻一無所成的人。”
“我逃出來的這一路上,隱姓埋名、伏小做低,無論是師門裡對我抱有善意的師姐、替我擔心怕我身死擂臺的同門、還是竹琛——”他又嘆了口氣,“他們無一例外地,在施以善意的同時,是打心底裡看不起我的。”
“捫心自問,我的確不是個讓人看得起的人。
“江湖上如何傳聞?是了,我在仇人家裡忍辱偷生七年,從未想過替家人報仇;我在武林大會上用盡了下作的手段,還將那人打了個半死;
“不僅如此,我作為一個武者,甚至沒有內力。連傍身的這點內力,都是來自我最好的兄弟,石松的……”
鄭語神色未變,溫和道:“韓令,你走極端了。就我所知,至少徐竹琛姑娘絕無半分輕視你的意思。”
韓令輕哼一聲,不置可否。
鄭語又說:“更何況,你的奇功是我所教,我怎會看不起你?”
韓令轉頭看向她,唇邊這才噙了些笑意。
“是啊,我是千古罪人、武林之恥。”
鄭語也笑起來。
“那我就是罪人幫兇,你的共犯。”
桌上的油燈燃盡,火苗抽搐幾下,不再燃了。
“夜深了。”鄭語上前拿住那盞油燈,輕輕對韓令說,“先去睡吧。”
她引著韓令去客房,輪椅的輪轂慢慢壓在木地板上,發出柔軟又充滿韌性的“咯吱咯吱”聲,彷彿宣告對於領地的熟悉。韓令緊緊跟在她身後,一片向著他們湧來的黑暗裡,鄭語是唯一指引他前行的明燈。
“到了。”
韓令上前一步推開房門,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住。
彼時夜雨已經停了,雲開霧散,一輪明月皎白地掛在天穹上。月華透過古樸的雕窗照進來,讓整個房間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銀色,迷迷濛濛,宛若仙境。
推開窗戶,眼前的芷水浩闊無垠,月光灑在奔流的芷水上,被攪成一片一片,波光粼粼。
韓令轉頭看著鄭語,她的身子隱在黑暗裡,一張臉卻被月光溫溫柔柔地映著,彷彿月亮對美人的禮讚。
韓令努力收住自己的感情,對鄭語道了謝,關上房門。
藉著月光,他脫靴坐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