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雨生瞬間被孤立起來,他揹著手站著,微黑的四方臉每一個毛孔都噴著冷氣,嘴角微微牽動著,眼睛的餘光瞥著不動聲色地已然走到程雲淓身旁的秦徵,咬著後槽牙道:“程娘子,奚某敬你一個弱女子,為貧苦婦人娘子們辦書院、謀福利,慈悲為懷,便邀你前來以文會友,與長安各書院山長教授們熟悉一番。卻不想你以勢壓人,眾目睽睽之下,以滔天大罪構陷與某。權勢滔天,視草民如螻蟻,這天下還有王法嗎?”
“還有王法嗎?”他身後擁著的年輕士人和他所教授多年的幾個學子受不了自家先生受此針對,不假思索地便跟著喊起來。
程雲淓按了按秦徵的手,示意他先不要出聲,在那些年輕的學子、士子們群情激憤之時,看了一眼身邊的阿芬。
阿芬立刻從袖袋裡拿出一個塑膠小喇叭,喊在嘴裡“叭?叭!”地吹了幾個刺耳的長音,將周圍人都嚇得捂住了耳朵,聲音頓消。
“造謠不成便到打一耙,中華男兒的傳統技能了。”程雲淓放下捂著耳朵的手,笑著看向奚雨生道:“‘牝雞司晨禍亂蒼生’,是誰說的?轉頭便不認了麼?你師兄李東風是不是謀反被斬殺?妾身不過說出事實,奚先生這般悲憤做甚?”
“謠言惑眾!逆賊謀反牽涉甚廣,朝堂之上已有定論,如何容得下你來含沙射影,含血噴人?奚某任教多年,培養無數士子門生。尊聖人言,行端莊事,嘔心瀝血,一片衷心為國為民,天日可鑑!”
“是嗎?”程雲淓拖長聲音微笑著道,“既然奚先生尊聖人言,行端莊事,為何平白無故指責妾身‘禍亂蒼生’?這不正是含沙射影、含血噴人?”
“晏子有云:‘天命順之則吉,逆之則兇’。自古以來,陰陽乾坤,分指男女。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男子出仕入相,女子相夫教子,這便是乾坤天道。反之則乾坤顛倒,與天道不容,必生禍端!”
“子不語怪力亂神!”程雲淓冷笑一聲,“男不行推責與婦人!妾身雖年輕,但歷經先帝、聖上兩朝,看到的最大禍端無非是突厥入侵、吐蕃傳疫、逆賊逼宮。哪一樁哪一件不是男性發起?哪一樁哪一件又與女子相關?倒是天花大疫的消除和天花病毒的根治是女大夫研製出來的,便是我敦煌藍翔女子書院、女子學校,培養出來的女大夫、女護士們拼死搏命將無數病患治癒的!若無有小陳大夫的以身試疫苗,無有你亭主我程氏雲淓的方艙醫院的興建與防治疫情的推行推進,無有近七成的女大夫、女護士、女護理工作者的嘔心瀝血,你靠什麼阻擋天花病毒?”
“這麼短的時間便忘了女子所作的一切功績?”妍娘生氣地喊道,上下鄙夷地打量著那奚先生,數落道:“你身上穿的棉袍是女性織造的,你腳下踏的皂靴是女性縫製的......”
“你手上拿的扇子都是我阿姐發明的!”小魚兒喊道。
“所以,奚先生,您視婦人如瓦礫,我卻道女子如明珠!”程雲淓輕蔑地斜睨著奚雨生,大聲道:“女子並非卑弱,女子與男子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我們有思想有能力,有志向還美麗!只是被如你們這般的庸人和壞人,利用男子的身體優勢,佔盡了女子的便宜,還用無數的條條框框,束縛女子、壓迫女子、剝削女子,不間斷地對女子進行汙名化和矮化。你們剝奪女子們受教育的權力,不就是怕婦人娘子們一旦開智,一旦有了思想,便領悟到了你們的險惡用心,而脫離你們的掌控嗎?你們怕女子強大起來,你們無有奴隸好剝削了,便不許女子有恆產、不許女子有田園,不許女子受教育,不許女子變得強大。整日裡給你們家中的娘子和女兒洗腦,說她們卑弱,說應該以弱為美,說女性必須三從四德,只能依附他人才可生存。這多年我一路走過,見過多少男子不把女子當人?而你們這些庸人,即便對自家的女眷,也沒有尊重之心與平等之愛,只有利用與剝削。將她們關在後庭院中相互磋磨內耗,如奴婢一般相互傾軋才能討得到你們的歡心,再如逗弄寵物一般,施捨些錢糧米麵。養得好好的小娘子,為了自家的前途便能賣出去聯姻。何嘗又關心她們過得好不好?與夫婿之間是否融洽?”
程雲淓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大聲,越說越悲憤,情不自禁地緊緊抓住了秦徵的手。直到寶寶在肚子中用力地摸了一下她的肚皮,她才意識到,心率有些高了,讓寶寶不太舒服了,這次深深地呼吸幾次,將自家情緒平緩下來。
“如何?”秦徵關心地悄悄問道。阿淓剛才雙目放光,慷慨激昂的樣子太美了。
程雲淓側過頭來衝他一笑,又握了一下他扶著自己的手。
對面的山長、教授和士子、學子們都聽呆了......什麼束縛?什麼剝削與壓迫?什麼尊重與平等之愛?
“君子豈可眷戀後宅?”有人不以為然地喊道,“婦人怎能與郎君們相提並論?”
“婦人們本就體弱,使她們在後宅避免拋頭露面,被人窺探到而受辱,怎麼便是束縛?”
“不依附郎君,婦人如何生活?”
“這完全是在汙衊男子!又不是所有男子都利慾薰心,將自家女兒賣出去換自家前程!
“婦人們哪裡又生活能力?肩不能扛手不能擔的?自然是要郎君們主外才可!”
“對!婦人本就卑弱,這是天性所定!”
程雲淓聽得火氣,忽然大喊一聲:“皓皓!磨墨,那筆來!”
皓皓在身後大聲答應,飛快去磨了墨。他剛才聽得渾身發抖,阿姐阿姐,等著皓皓成長起來,必要為你遮風擋雨,為阿姐的理想世界奮鬥終生!
他磨好了墨,挑了一支粗號的狼毫,沾了墨汁看著阿姐,
“阿姐,我來幫你寫吧。”他輕聲道。
“不用。”程雲淓笑道,“這一次阿姐要自己寫。”說罷,程雲淓推開了秦徵的手,再次安撫了一下肚子裡的寶寶,提起筆,努力地抬起右臂,忍者痠痛,控制著略微的無力,在白牆上寫道:
“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
我欲於群峰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
我生來就是人傑而非草芥,
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
華坪女校張桂梅女士”
幾行草書一氣呵成,飛快寫就,龍飛鳳舞、墨汁淋漓,鐵畫銀鉤一般,刺進了每一個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