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炮聲
白色漢人的軍隊開走了。
他們是半夜裡走的,連個別都不告就集合起隊伍走了。
早上起來,我只看到他們給我留下的那個人,那個被捆在行刑柱上的軍官,胸口上插著一把自己人的短劍。他們把住過的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說明離開時的情狀並不倉惶。黃師爺也跟著白色漢人走了。在他房裡,報紙疊得整整齊齊,上面,放著他寫給我的一封信。信是用漢字寫的,我手下沒有一個人認識。香爐裡的灰還是熱的。我的妻子也跟他們跑了,只是她離開時不大像樣,被子、床圍,以及好多絲織的繡花的東西都剪碎了,門窗洞開著,一股風吹來,那些碎片就像蝴蝶在屋子蔑飛舞起來。風一過,落在地上,又成閃著金屬光澤的碎片,代表著一個女人仇恨的碎片。
又是索郎澤郎大叫著要去追擊。
管家笑了,問該往那個方向追,他卻茫然地搖晃腦袋,他是個忠實的人,但那樣子實在很愚蠢。我的心裡不大好受,便踢了一腳,叫他滾開。
但他對我露出了最忠心耿耿的笑容。然後,他從腰裡掏出刀,對大家晃一晃,衝下樓,拉一匹馬,翻身上去,衝向遠方,在早春乾旱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滾滾塵土。
管家對我說:“隨他去吧。”
望著那一股黃色塵埃在空中消散,悲傷突然抓住了我的心。我說:“他還會回來嗎?”
爾依的眼裡有了淚水,臉上還是帶著靦腆的神情說:“少爺,叫我去幫他吧。”
管家說:“只要不死,他會回來的。”
我問書記官,索郎澤郎會不會回來。
他大搖其頭,他說這個人鐵了心要為主子而死。這一天,我在樓上走來走去,怪我不能早給索郎澤郎一個自由民身份。後來,還是過去的侍女桑吉卓瑪來了,她抓住我的雙手,用她的額頭頂住我的額頭,說:“少爺啊,好人啊,叫使你難過的怪想法從腦袋裡出來吧。索郎澤郎是你的奴才,他替你殺那個賤人去了。”
我的淚水嘩嘩地衝出了眼眶。
卓瑪把腦袋抵在我胸口上,哭出聲來:“少爺啊,好人啊,我恨自己為什麼不一直服侍你啊。”
我抬眼去看太陽,太陽帶著格外的光亮。傻子的心啊,好久沒有這樣滋潤過了。我聽見自己對卓瑪,對我第一個女人說:“去吧,把銀匠找來,我要給你們自由人的身份。”
卓瑪破涕為笑,說:“傻子啊,老爺還沒有叫你當上土司啊!”卓瑪的淚水才揩淨又流了下來,“少爺啊,銀匠已經投奔紅色漢人去了。”
我把爾依叫來,叫他帶幾個人回麥其官寨,看看土司怎麼樣了。
爾依第一次沒有露出靦腆的神色,他說:“去又有什麼用,解放軍馬上就要到了。讓位給你也沒什麼用處了。”
我說:“有用的,我要給所有的下人自由民身份。”
這句話一出口,奴隸身份的下人們立即樓上樓下奔忙起來,有的替爾依準備乾糧,有的替爾依收拾武器,有的替爾依牽馬備鞍,爾依想不答應也絕對不行了。專門替窮人打仗的解放軍還沒有來,他們就像已經被解放了。
送爾依上路後,管家對我說:“這樣,共產黨來了就沒事幹了。”
我說:“他們聽說後,不會掉頭回去吧。”
管家說:“不要再說這些傻話了。”
共產黨還沒有來,也沒有人清楚地知道共產黨是什麼樣子,但都認為他們是不可戰勝的。那些準備戰鬥的土司,也不過是在滅亡之前,拼個魚死網破罷了。而我卻還沒有拿定主意。管家有些著急。我說,不必著急,該做的決定總是要做的。管家笑了,說:“也是,每次我都著急上火,最後還是你對。”
我想先等兩個小廝回來,再作論處。於是,便只好喝酒睡覺。
一天晚上,我突然醒來,感到腳底下有什麼東西。一聽,是小手小腳的侍女塔娜在腳底下哭泣。我對她早就沒什麼興趣了。我叫她就睡在那頭,跟我說話。我說:“爾依回來,你就是自由民了。”
她沒有說話,但不抽泣了。
“到時候,我要給你一筆豐厚的嫁妝。”
這個馬伕的女兒又哭了幾聲。
“你不要再哭了。”
“太太沒有帶走她的首飾匣子。”
我說這個匣子歸她了,因為她也叫那個該死的名字。她不再哭了,這個賤人在吻我的腳趾。過去,她吻過我身上更多的地方,使我舒服得像畜牲一樣叫喚。好長一段時間,她都跟在與她同名的主子身後,我認為跟著那女人學壞了。俗話說,有的女人是一付毒藥,那麼,這個馬伕的女兒身上也沾上這種毒藥了。我還在東想西想,她已經在我的腳下發出平穩的鼾聲了。
早上,她已經不在腳下了,這人幹什麼都不會發出很多聲音,從來不會。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名叫塔娜的馬伕的女兒了。土司的女兒跑了,馬伕的女兒無處可去,就把自己關在樓上的房子裡,懷裡緊緊抱著描金的首飾匣子。和她比起來,跟著白色漢人逃跑的塔娜要算是一個高貴的女人了。必須承認,土司的女兒和馬伕的女兒總是不一樣的,雖然她們叫同一個名字,雖然她們擁有同一個男人,但到緊要關頭,土司的女兒拋下價值數萬元的首飾走了,馬伕的女兒卻抱腳那個匣子不肯鬆手。為了這個,馬伕的女兒早在那個房間裡為自己儲存了相當多的食物和水。她打珠寶的主意已不是一天兩天了。
好了,不要再說了,讓這個人從眼前消失。
我們聽到隆隆的炮聲了。
春雷一樣的聲音先是從北方茸貢土司的邊界上傳來,那是解放軍開山修路的炮聲。也有人說,白色漢人和茸貢土司聯軍已經同紅色漢人接上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