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記得這位女醫官。
從盛京來的醫官們,其中年紀與爹爹差不多,只有三位年輕醫官。
那位姓林的女醫官開朗愛笑,頗得病者喜愛,這位姓陸的醫官卻性情冷淡,不愛說話,翠翠有些怕她。
“你在做什麼?”陸曈問。
“我在、在求神保佑。”
女醫官看著她,沒說話。
翠翠無端覺得有些心虛,醫者在前,卻拜的是神,或許有些冒犯。她抬頭偷偷覷一眼陸曈,卻見對方並沒有生氣的意思。
她膽子大了些,問對方:“醫官,神仙會來救我們嗎?”
“不會。”
她回答得如此冷靜無情,一瞬澆滅翠翠所有期翼,翠翠眼眶一紅。
“那我們會死嗎?”
女醫官看著她:“不會。”
翠翠一怔。
“神仙不會救你,但我會救你,所有醫官都會救你。”女醫官的聲音仍然平淡,但那平淡卻無端讓人安心了一些。
“大夫就是救人的。”她說。
翠翠望著她,眼眶漸漸有淚積蓄。
“可是我怕。”
她說:“爹爹手肘上紅斑越來越深了,我娘死前,也是這樣的。”
小姑娘怯怯的,忍淚道:“最近,我也開始長了。”
她伸手挽起袖子,白嫩的手臂上,生著大片大片紅色斑塊,像瀲灩桃花。
陸曈一愣。
翠翠低下頭,眼淚一滴滴砸落下來。
她還記得娘快死的那幾日,每日夜裡躺在地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竭力壓著病痛呻吟。蘇南城的藥鋪裡,藥草早被有錢人哄搶一空,癘所的那些稀薄湯藥救不了任何人。她在夜裡瞪大眼睛,注意著孃親一舉一動,可有一日沒忍住打了個盹兒,醒來時,孃親已被一卷席子蓋住了,只露出一截垂下來的手臂,紅斑深豔若紫。
翠翠哭了起來,哭也不敢大聲哭,低聲啜泣著。
“我娘就是死在癘所的,我怕死,也不想爹死……”
癘所裡靜悄悄的,偶爾有病者翻身的窸窣聲,不知是聽見了,亦或是聽見了卻沒有打斷,擁擠的廟宇,仍維持一種沉悶的緘默。
“別怕。”
突然間,翠翠感到有人拉起了自己的手。
女醫官的手冰涼柔軟,將她從墊子上拉了起來,對她道:“你看。”
翠翠順著醫官的目光看去,供桌上,供果早已被飢餓的民眾搶食一空,只有一盞燭火擺在臺上。
燭火幽微,昏黃微光成了寒夜裡唯一暖意,燃燒燈燼爆開,結成一朵小小燈花。
“昔日陸賈說,燈花爆而百事喜。古有佔燈花法,燈花連連逐出爆者,主大喜。”
仍是那副平淡的語氣,翠翠抬眼,女大夫那雙稍顯漠然的眼在燈色下若寶石發亮。
“無需憂心,此乃大喜之兆。”她說。
像是陡然得了一束依靠,翠翠惶惑的心一瞬似有支柱,她用力點了點頭,望著供桌上那盞燭火,眼淚和燈花一同落了下來。
爹爹一定會沒事的,大家都會沒事的。
她抬頭,看向面前那個女醫官。
女醫官站在泥塑神像下,沉沉光焰照在她面巾上,那雙稍顯冷淡的眼眸似掠過一絲淺淺悲憫。
像是神仙故事裡,陡然出現救苦救難的女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