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民國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春。
張秋頭暈腦脹地爬起來,模糊看見外頭仍漆黑一片,於是伸手去摸床頭的手錶。打從穿越回民國,她就沒睡過幾個太平覺,要麼時刻警惕著敵人、要麼隨時準備著開刀,好容易回到後方,噩夢又一樁接著一樁。唯一稱得上“幸運”的是,無論夢裡頭怎樣洪水滔天,一睜眼她就忘得一幹二淨,足見沒心沒肺也有沒心沒肺的好。
外頭有幾個勤務兵正在院子裡掃雪,這景象讓她短暫地想起闊別已久的中原老家,“南漂”多年,她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大的雪。屋內的火炕快冷透了,她把炕邊搭著的毛衣棉襖統統撈進被窩,將自己裹得像只渾圓蓬鬆的棕熊,而後才敢出門迎上黑土地清晨的寒風。柴火堆在後院,炕道則在另一頭,她走在勤務兵們辛苦開闢的道路中間,自覺沾了人家很大的光,便禮貌地對他們道了聲“辛苦”。
新來的一個勤務兵對這聲招呼表現得很驚奇,轉頭問身旁的老兵:“她是和俺們說話?”
老兵則對此習以為常,也向她點點頭:“阮醫生早。”
彼時各部隊還沒有更換後世的影視作品裡常見的那套裝束,她日常所穿的大多還是抗戰時候的軍裝,左胸標註著部隊番號、職務、軍銜以及她在這個時代的姓名——阮靜秋。才清理過的路面仍有些滑,她走了兩步,終究無可避免地踉蹌著,四腳朝天地摔進了路旁的雪堆裡。前幾天外出時,她所乘的車子就是如此翻進了路旁的溝渠,那時磕碰的挫傷還沒有全好利索,這下又傷上加傷,疼得她沒法顧忌形象,坐在地上抱著腿一陣呲牙咧嘴。勤務兵們見此情形,紛紛放下手裡鏟雪的工具來攙扶,她對耽誤他們工作感到很抱歉,連忙站起來,又向他們擺手:“沒事、沒事……我就是分神了,沒留意腳下。”
老兵對她說:“雪鏟到一半,路上還有冰,現在很不好走。你還是回屋稍等一會兒,等路上撒了鹽,冰化開,就不易滑倒了。”
她看看自己又看看路,姑娘家的自尊心最終佔了上風,與其摔得鼻青臉腫叫人看笑話,冰疙瘩似的冷炕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她哀嘆道:“好吧,那我晚一會兒再出來。”
眼見她搖搖晃晃地回屋去了,那老兵才悄聲對一旁的新兵說:“阮醫生和別人不一樣。”
新兵仍舊很納悶:“怎麼個不一樣法?”
老兵看了他一眼,答道:“人家把我們當人看嘛!”
宿舍和外面一樣冰天雪地,連鋼筆都凍得不出墨水。她邊往手心呵氣,邊艱難地書寫早前擱置的某份報告,標題四個大字:“調職申請”。說來也怪,別人都羨慕軍部的醫生成日清閑得生蘑菇,她反倒在申請中慷慨陳詞,痛表了一番要去前線野戰醫院治病救人的決心。這行文語氣都實在和她往日散漫懶惰的作風大不相符,她讀了幾遍,竟被逗得笑出聲來。自己尚且覺得好笑,廖軍長那裡多半更過不了關,她抓抓頭,只得又找來一張信紙從頭重寫。
自從在一九三六年的某日像只落湯雞似的爬上塞納河岸,她已在這個時代生活了近十年之久,“阮靜秋”三個字翻來覆去寫了無數遍,好像已確實變成了她的名字。一開始她想得很開也躺得很平,覺得功名利祿都是身外之物,道路和主義也不能保她太平無憂,人在亂世,活著才是第一要務,其他通通都得靠邊站。後來做了醫生,讀書加規培那些年背記的一腦子東西多少為抗戰做出了點貢獻,只是受限於藥品、裝置、技術和其他醫療條件,死在她眼前的人還是比被她救活的人要多很多。再後來,抗戰勝利了,她的部隊奉命北調葫蘆島,對面的敵人換成了同胞的姐妹弟兄。
她不願意摻和進手足相殘的悲劇,而使自己淪為某種意義上的“幫兇”,又不可能憑一己之力而産生什麼根本性的影響,於是今日裝病、明日偷懶、後日摸魚,軍部遷到哪兒,她就到哪裡的火炕上繼續躲清閑。直到前幾日,她在行軍途中偶然遇上了一位同僚,對方忍受不了救不完的傷員和停不下的工作,於是便趁亂溜號,打算就此逃回關內老家。這位同僚說來也是位高材生,抗戰時響應政府號召參軍,曾和她一起在印度接受美國人的訓練和後來反攻緬甸的戰事。這麼一位有經驗、有知識的軍醫竟然溜號逃跑了,可見前線醫院忙碌到了何種地步。
這件事給她帶來了很大觸動,也讓她仔細地反思了一番。昆侖關大戰的時候她才十幾歲,野戰醫院的棚子四處漏縫,人一抬頭就能看到山上連成片的屍體,一低頭就是焦糊的傷和黑紅的血。入緬遠徵那年她則剛滿二十,除了應對各種各樣的戰傷,她還得學會從士兵們腿上拔除螞蟥、分辨諸多毒蟲毒蛇、以及應對層出不窮的瘧疾和登革熱。那是作為士兵最艱苦的時間,也是作為醫生最好的時間,人人都像個永動的陀螺似的不停奔跑,白大褂上永遠沾著血跡,可從沒人叫苦喊累。如今她想,治病救人是醫生的天職,本不應該以他們帽子上綴著哪顆徽章而決定傷者的命運,更何況,沒準她現在多救一個人,將來東野就會多一個兵,這也算是為新中國做貢獻。
寫完報告,外頭的天已矇矇亮了,勤務兵們清掃積雪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她把報告收進口袋,出門先去辦今天的正事——為軍醫處申領下兩周的常用醫療備品。軍醫處那些更年輕一些的小姑娘們直到這時才三三兩兩地,睜著惺忪的睡眼從宿舍裡出來洗漱,不時互相抱怨著昨晚誰又說了夢話害大家不得好眠。她們的宿舍位於院子另一側,雙方相向而行,才剛遠遠打上照面,其中便有個嗓門響亮的大聲問:“阮醫生什麼時候再給我們講長官們的故事呀?”
阮靜秋被這一聲震得差點又要滑倒在地。院子裡的衛兵參謀們無不聞聲側目,她心中喊冤,這群姑娘們大多是本地剛徵召來的新兵,上回談天時被她們纏得煩了,她才隨口講了講長官們的脾氣個性、行事作風,讓她們不要太過畏懼而已。此刻解釋也只會越描越黑,她索性板起臉來,裝作很兇神惡煞地道:“不好再講了,再講下去,保密局就要來把我們一起抓走了。”
那個大嗓門的小姑娘嚇得“咿——”一聲,連忙縮起腦袋,惹來同伴們的一陣鬨笑。
終於與她們一行人告別,她快步抄了條近道通向庫房。倉庫的管事老劉也是遠徵緬甸至今的一位熟人,昨天她預先說好今早來申領備品,他就和往常一樣,提前在這裡等著。看她匆匆忙忙,腳步又一瘸一拐,他向她招了招手,又問:“阮醫生,你的腿腳怎麼啦?”
阮靜秋苦笑道:“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上回翻車的傷還沒有好,今天早上出門又摔了一跤。”
老劉說:“哎呀,都怪東北的天氣太壞了。”他是南方人,抱怨起東北的天氣來可謂是百分之二百的真情實感。他把自己的椅子讓給她,繼而去翻找那些清單報表。這通常還需要些時間,他邊忙碌著,邊對她說:“天氣冷,人都貪睡,難得阮醫生還是這麼早起呀。”
她向他指指腕上的手錶,玩笑道:“不早啦,夥房都開始備午飯了。軍醫處清閑慣了,換作其他部隊,早被軍棍開啟了花!”
老劉羨慕地說道:“現下誰不知道軍醫處是一等一的美差,軍長又是個厚道人,一貫對下屬很體貼關懷。唉,我家的姑娘要是肯學醫該多好!”
阮靜秋見過他的女兒一兩次,小姑娘很有繪畫天賦,只是老劉家中清貧,妻子又早早病逝,沒有什麼閑錢培養這等陽春白雪的愛好。但學醫可不像他想象的那樣輕巧,單是想想自己求學的那些年,她就恨不得把“避雷”兩個大字縫在白大褂上。她說:“我看小雅非但很有天賦,家務事也操持得十分穩重仔細。你總在軍隊裡忙碌,她可幫你省了不少心。”說到這裡又覺得話題跑得太遠,連忙繞回正事:“下週就要開拔了,處長叮囑我多準備些東西。現在市場的行情還是不好?”
老劉嘆道:“亂得很,要是不靠美國人的援助,買點東西簡直比登天還難。”他這時終於理好了清單,向她示意道,“阮醫生,你稍坐會兒,我去清點備品。”
這項工作看著似乎簡單,但清點及驗收醫療備品還是花去了將近一整個上午。老劉負責看管倉庫,不好擅離職守,她只能拖著傷腿外加兩大包醫療備品沿原路返回軍醫處,這一路又費了不少工夫。可她前腳才踏進了辦公室門,還不及坐下歇口氣的工夫,後腳便有個人影急匆匆闖了進來,滿頭大汗地就叫:“阮醫生,可算找到你了!”
來人是軍長廖耀湘的副官處長。外頭天寒地凍,可他竟然跑得滿臉通紅滿頭是汗。阮靜秋被他嚇了一跳,平日裡的小事都是年輕副官或傳令兵們來傳話,她並不經常和這位伍處長打交道,但舉凡他親自出面,多半都是要緊的大事。前幾天她“喜提”翻車事故,多虧廖耀湘和幾位衛士們一同抬起車子,才及時把她救上了岸,沒讓她淪為東北的一座冰雕。但他的手臂卻因此被劃破了一道很深的傷口,且軍醫處那時並沒有備著破傷風針,這幾日她為此很是提心吊膽。看到來人是他的副官處長,又見對方神色不好,她的心一下就懸到了嗓子眼:“怎麼,軍長身體不舒服嗎?”
伍處長雙手扶膝,呼哧呼哧地喘了好半天氣,而後擺擺手,笑道:“軍長沒事。不過,他好像有要緊事和你說,從早上起就要見你。我找了一圈,從宿舍到辦公室又到倉庫,雖然多花了一些工夫,但總算是把訊息傳到了。”
阮靜秋稍微鬆了口氣,不由得更奇怪了:“是什麼要緊事,讓軍長一大早就急著見我?”
伍處長說:“是工作調動上的事情,他想聽聽你的意見。”
她於是想,果然是前線人手吃緊,要從軍醫處這裡抽調。這恰好和她寫好的報告不謀而合,不如就借今天說個明白。她將剪刀、鑷子、碘酒等裝進託盤,與伍處長一同往作戰室去,路上聽他說,廖軍長這兩天忙於戰事指揮及部署,常常工作到夜深,昨晚更是開了一整夜的作戰會,天都亮了也還沒顧上閤眼,反倒先急著讓他來找她談話。作戰室大門緊閉,他輕敲了敲門,屋裡隨後探出另一位副官的腦袋,小聲說:“軍長這會兒睡著了。”
阮靜秋連忙道:“不打擾長官休息,我晚些時間再過來。”
伍處長卻拉住她說:“軍長已經安排好了,說要是你中午來,就留你吃午飯。時候差不多了,你先進去,到屋裡坐著等他。”
即使勉強算是軍長多年的“老熟人”,她也知道作戰室是軍情重地,出於保密需要,軍醫及護士們都是非請勿入的。這個“建議”讓她簡直瞠目,連說話也不利索了:“這、這能行嗎?”
他很肯定地說:“行!”然後大手一推,竟然把她推進了作戰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