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教
車子拐了一個彎,在鬧市區裡放慢了速度。阮靜秋回過神,心中無端地冒出一些悵惘,似乎是為臨行前沒有能夠再見他一面而感到遺憾。她沒有來得及仔細去想這樣的想法究竟從何而來,前排的司機忽然一腳急剎,車子停在了原地。她呆愣了半晌,透過前擋風玻璃看去,是父親正站在車前,怒不可遏地看著她。
“下車!”
他的咆哮聲透過鐵皮外殼傳進車裡。阮靜秋不知道他怎麼發覺了其中的破綻,連忙下車要辯解兩句,哪知他大手一揮,先是重重打了她一個耳光,而後竟然拉起她就跑,只幾步工夫,就把她連拖帶拽進了一條汽車難以透過的狹窄巷子裡。她被那一巴掌完全打懵了,跌跌撞撞地被他拖著跑進又跑出巷口,面前已是另一道繁華的大道,而剛才錢家的汽車早不知去了哪裡。見他揮手招來了一輛黃包車,她才終於明白過來他這樣做的意圖,眼淚一下就湧出來:“爸爸!我——”
父親不理她,徑直對那個黃包車夫說用最快的速度送她到火車站去。阮靜秋抓住他的衣袖,哭著叫道:“爸爸,我不能走!我要是這樣走了,你們怎麼辦呀!”
父親嚴厲地說:“阮家人就是都死絕了,也不要靠賣女兒來治病!我只當沒有生養過你了,你馬上到沈陽去,再也不要回來!”
他說著那樣冷峻和絕情的話語,雙眼卻是通紅的,用足力氣重重甩開了她的手。黃包車夫道聲“坐穩”,正要拉車起身的時候,四周忽然開來了好幾輛汽車,錢公子帶著幾個手下從車上下來,轉瞬間已將他們父女倆圍在了角落裡。黃包車夫見狀望風而逃,阮靜秋叫了幾聲“救命”,可彼時的南京居民們對這類戲碼實在已看得麻木了,更不要提大多數人既沒有仗義出手的勇氣,更沒有本事打得過這些地頭蛇長年豢養的打手。只見錢公子走上前幾步,皮笑肉不笑地開口道:“我們可是白紙黑字簽了約的,阮妹妹這是要去哪兒啊?”
阮靜秋要說話,父親又把她拉到身後去。“錢先生,”他語氣平靜地說,阮靜秋能感覺到他的手掌緊緊地攥著,冒著汗水微微發抖,“小女年少無知,擅作主張簽了這一紙合約,未與父母說明。還請你行個方便,準我將她帶回家好生管教。”
錢公子道:“你們拿了藥卻要賴賬,這可說不過去。”
父親轉過頭,用“果然如此”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阮靜秋無話可說,心虛地垂下腦袋。錢公子走近了兩步,向她伸出手道:“阮妹妹,這大庭廣眾的,我實在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難看,使你我兩家都臉上無光。你要是跟我走,今天這一出我只當沒發生過。”
在她有限的記憶中,父親貌似嚴厲,實際卻是個斯文的讀書人,她從沒有見他和誰動過手。但在這樣緊張的情境下,他抓住了錢公子的手臂,把這位高他一頭還多、身形大他一整圈的年輕人牢牢擋在了他身前,語氣堅決地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自古以來的傳統。錢先生若真的有心求娶小女,還請照規矩上門來當面商議。今日在城中貿然動武,恐怕有損錢家的名聲。”
錢公子盯著他攥住自己手臂的那隻手掌,忽而冷笑一聲:“我在和阮妹妹說話,不勞伯父插嘴!”而後竟然一抬手肘,以一個巧招撞在阮父胸口,登時便將他撞倒在地。
只這一下動作,阮靜秋就看得出他絕對練過功夫,又見父親倒在地上,一時間面色青紫得好像喘不上氣了,急忙喚聲“爸爸!”,撲上去推著他心口順氣,又往手臂及人中等幾處要穴推拿按壓。錢公子揮一揮手,幾名隨扈上前來拽起她,不管她怎樣哭叫掙紮,拉扯著人便往轎車裡塞。阮父動彈不得,癱坐在原地看著女兒被他們拖拽起來,近乎目眥欲裂。
正在這樣的危急關頭,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今年是什麼年份來著?”
旁邊接著有人回應:“民國三十五年啦。”
那個男聲接著嗤道:“哦,是嗎?我還以為仍是民國二十六年,日本人正在南京城裡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眾人的視線一下都被他吸引了去。阮靜秋在混亂之中,也覺出這聲音很是耳熟,急忙掙紮著循聲望去,只見邱清泉穿著件黑色風衣、端著碗餛飩站在街口,腳下兩條狼狗正被副官牽在手中,對著錢公子一行人連聲吠叫。錢公子用眼神示意,某個領頭的隨扈於是向他走去幾步,問他的來路出身,見他但笑不語,那隨扈只當他是示弱,邊罵聲“多管閑事”,邊啐了他一口,這口唾沫星子不偏不倚,正落在了他的餛飩碗中。
邱清泉神色驟變,一揚手,把餛飩連碗帶湯,掀在那個隨扈臉上。那隨扈燙得慘聲大呼,其餘的一群打手隨即向他一擁而上。他面不改色,一雙拳頭左沖右突,先把面前幾人放倒,又飛起一腳直踹稍遠處兩人的後心,把他們一邊一個丟在腳底。他身旁的副官也沒閑著,一面牢牢地護在他左右,一面松開了手中的繩子,於是兩條大狼狗也殺進戰圈,直奔人群後的錢公子而去,一邊一個咬住他的褲腳,把他拽倒在地。
在打架這件事上,阮靜秋知道自己幫不上忙,當下連忙將父親扶到角落安頓好,同時借一家店鋪門前的兩根立柱作掩體,緊張地觀察不遠處的戰局。這群嘍囉以往絕沒少如此橫行霸道,只沒想到今日碰上了硬茬,一群人竟被被他們二人連帶兩條大狗打了個落花流水。錢公子倒在地上正抱頭呼痛,可隨扈們大多也倒了一地,誰也顧不上來察看他的傷勢。他左顧右盼,發現邱清泉正專注於近旁兩名打手,而似乎未曾顧及他的存在,手掌於是往懷中探去,竟摸出了一支精巧的左輪手槍。
阮靜秋躲在廊下,把他這一串動作盡收眼底。她身上沒有武器,可當年在蘭姆伽基地拔得頭籌的射擊成績卻也不是虛的,連忙叫一聲“小心”,同時抓起手邊一塊碎石擲出,正正好打在錢公子的手腕上。邱清泉聞聲回身,望見這副情狀,大笑著贊道:“好準頭!”而後近前幾步,抬腳牢牢踩住了那隻蠢蠢欲動的手。
錢公子痛得大叫,卻又沒法從他腳下抽回手,只得恨恨地連聲咒罵:“瞎了你的狗眼!敢跟老子作對,我非弄死你——”
邱清泉冷笑:“誰弄死誰?”說著腳下又加了力道,痛得錢公子慘叫連連,眼神雖還十分仇恨,卻再不敢言語相激了。有個年長些的、管事模樣的人此時從長街另一頭跑來,氣還未曾喘勻,便急忙對他連連作揖道:“一場誤會、一場誤會——邱軍長,都是自家人!”說著又湊上前來,對他低聲說了幾句。邱清泉仍是笑,應道:“既是‘自家人’,我出手替老師管教,也是理所應當。”語罷揮起一拳,重重揍在錢公子臉上。
眾人皆在那一瞬間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響,驚得齊齊噤聲。再看錢公子,他雖還有條命在,但此刻滿臉是血、鼻青臉腫,已徹底不省人事。幾名隨扈一瘸一拐地和管事把他拖進轎車,邱清泉冷眼瞧著幾人的背影,警告道:“告訴姓錢的,再敢如此橫行霸道,我非扒他的皮不可!”
錢家眾人倉皇而逃,圍觀看熱鬧的人們也隨之散去。邱清泉撣去身上的灰塵,走到角落裡的兩人面前,先是眼神複雜地望了望阮靜秋,又俯身看了看阮父的狀況,對副官說:“把車開過來,馬上送醫院。”
阮父仍說不出什麼話,只是抓著他的衣袖搖頭。阮靜秋攙扶著父親,看他樣子很是堅決,只好對邱清泉說:“我粗略檢查過,除卻一時氣血不暢,應當沒有大礙。邱軍長,勞煩你先送我們回家,可以嗎?”
錢家果然也派人去了家裡,只是沒找到人,又見屋內沒有什麼值錢東西,於是虛張聲勢一番、將家裡桌椅板凳弄了個天翻地覆後便匆匆走了。母親和老爺子皆受了些驚嚇,好在都沒有受傷。阮靜秋沒敢對母親說起方才驚心動魄的狀況,和她一同安頓好父親後就匆匆出門來,抱歉地對等在門外的邱清泉及副官說:“對不起,家裡實在太亂了。”
邱清泉隔著門窗也能瞧見她家中是怎樣一副亂象。他原本也沒打算此刻進去叨擾,只是作為軍人,又恰好撞見昔日同僚遇上這樣的風波,心中憤憤之餘,不免有些嘆惋。他搖搖頭,問她:“你父親怎麼樣,真不用去醫院瞧瞧嗎?”
阮靜秋知道,父親眼見她為了祖父的病被錢公子如此糾纏了一番,就算邱清泉剛剛仗義出手救了他們不假,他也絕不會再讓她開口求人,因此才做出堅決不去醫院的模樣。他正在一個憋悶的氣頭上,實在不該再激得他火氣上湧,但方才所受的那一下卻也不可小覷,只等他稍緩過氣來,她還是要設法帶他到醫院去檢查。餘下的問題,就只剩下去醫院看診的花費,以及祖父往後所需的藥品了,兜兜轉轉一圈,事情又回到最初的原點,且他們和錢家就此結下仇怨,以後的日子恐怕更是艱難。她同樣滿心苦澀卻說不出口,只好苦笑了一下,也搖搖頭:“還好。今天的事,還要多謝軍長出手幫忙。”
邱清泉看出她欲言又止,嘆道:“就別謝了。要不是李副官聽見動靜,我甚至沒認出來是你。打從昆侖關之後,算下來有差不多五六年沒見,我以為你跟著建楚在東北應當過得還好,怎麼惹上這麼個流氓無賴?”
阮靜秋無言以答。邱清泉左右望望,巷子裡住了不少戶人家,此時聽見他們說話,都正探頭探腦地往這裡看熱鬧。他一點兒也不想把兩人的談話搞得人盡皆知,略想了想,先向副官耳語幾句,示意他守在阮家門前,而後拉起阮靜秋的手腕:“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