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飯菜被她捂得很嚴實,開蓋時仍冒著熱氣。她的到來像一泓清流注入死水,使廖耀湘後知後覺地在那一刻才感到了饑餓。他狼吞虎嚥,三兩口就把一盒飯菜全扒進肚。阮靜秋看在眼裡,心中又是疼惜又是酸澀,連聲勸道:“慢一點,小心噎著了。今天來得匆忙,明早我再多做一些。”
廖耀湘填飽肚子,眼皮忽然一跳,覺出其中很大的一個疑點。他問她:“這裡戒備森嚴,就算親屬也不能隨意探視。你是怎樣進來的?”
阮靜秋眼神閃躲著答:“我寫了一份報告交給劉院長,向他說明瞭當年的經過,請他允許我來看看你。”
廖耀湘聽了這話,幾乎從原地跳了起來。“你怎麼能和他說這些呢!”他又急又怒,手掌猛拍著桌面,“事情要是傳出去了,別人會怎樣議論你,你想過沒有?你往後要怎麼在這裡過活?”
桌上的飯盒搖晃著,差點因他的這一番動作而翻倒在地。阮靜秋堅決地辯駁道:“想過了,別人怎樣議論我管不著,我只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把前因後果說明白,不能讓你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成了故意傷人的罪犯。報告交上去以後,有關負責的同志們會來查實,你該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必在意我。”
“胡扯!”廖耀湘咆哮道。他在這裡晝夜不分地熬了這幾天,樣子本就十分憔悴,脾氣再一上來,兩隻眼睛裡密佈的血絲立刻全都迸得通紅,看上去比揮拳打人的時候還要憤怒。這一句咆哮落地,他仍沒有止住怒火,又接著低吼道:“說什麼?有什麼好說的?你的日子過昏頭了,這事和你有什麼關系,你怎麼就非要蹚這趟渾水不可?你去,現在就去,把那份報告要回來!”
相識這麼多年,這還是他第一次用這樣激烈的語氣對她說話、用這樣嚴厲的措辭連珠炮似的指責她。阮靜秋完全被他的神情與語氣嚇住了,一時間動彈不得更無從回答,只覺眼前一陣陣發黑,幸好及時扶住手邊的桌沿,沒有就此栽倒在地。這世上哪會有姑娘家樂意將自己險些被人糟蹋的醜事大張旗鼓地對人宣揚?她將這件事情寫成報告,其根本目的和他這些天來的沉默一模一樣,都是為了對方著想。可她沒想到他半點也不肯領她的情,事情明明都已經交代清楚了,他卻仍不肯轉動腦筋,硬要把自己困在這條死衚衕裡,一下一下用腦袋往南牆上撞。真是怪了,不談感情的時候兩人相處得那樣和諧、那樣心意相通,只需三言兩語就能理解彼此;如今有了更緊密、更深入的感情關系,怎麼卻辯不明道理了?她又委屈又生氣,不由哭道:“我不會去要,這件事我不聽你的。被他們扒衣服的人是我,說與不說,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你管不著我。”
說到這裡,她上前了一步,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袖口。她仰著頭,滿眼是淚,哭著質問他道:“你要我怎麼辦?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好不容易等到你,別說什麼名聲清白,就算要我用命來換你,我也沒有二話。事情本就因我而起,難道你要我不聞不問,眼睜睜看你被判死刑、被槍斃嗎?”
廖耀湘猛地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抱住。他顧不得自己的雙臂是否會弄痛她,這一刻,他滿腦子只想著將她抱緊些、再緊一些,恨不得將兩個人都撕裂、打碎,再緊密無間地拼湊在一起。阮靜秋伏在他肩膀上,非但沒平靜些許,還哭得更厲害了些。屋門這時被人開啟了,外頭的警員見了這副情狀,仍舊面不改色地說:“探視時間到了。”
經過有關部門、軍事學院和四野幹部的多方調查審問,滕驥終於如實交代了在東北犯下的種種罪行。他將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而廖耀湘為那一拳所付出的代價則是,他被軍事學院解除了教官的職務,轉天就要被押送回佳木斯繼續改造。他有一個晚上用於收拾整理自己的行裝,可除了幾件衣裳、一張地圖和一本她抄寫的《哥達綱領批判》,他再也沒有更多東西可塞進那隻寬敞的皮箱。他很快規整好了行李,而後便坐在床上,看著緊閉的屋門發呆。時鐘一刻一刻地走,外頭的天一點一點亮起來,鴉雀的鳴叫由遠及近,他等了整整一夜,她還是沒有出現在那裡。
他對此毫無怨言——她理所應當生氣、理所應當不來送他,畢竟是他口不擇言,對她說出了那樣傷人的話。只是,他心裡不免有一些失望和遺憾,那天的探視結束得實在匆忙,之後幾天,她再沒有出現過,他還沒找到機會向她說一聲“抱歉”。負責押送的戰士少頃上門來叫他出發,他拎著皮箱,沿這條熟悉的來路隨他一路走向院門,正要上車的時候,身後終於遠遠傳來喊聲:“等等、等一下!”
廖耀湘猛然回過頭,果然是阮靜秋的身影出現在那裡。她從學院外頭匆匆跑回來,兩隻手各提了一隻沉重巨大的包裹,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但笑著對他說:“幸好趕上了!”
她將兩只包裹內的物件取出疊好收進他的行李箱內,並一一向他說明:“棉衣、手套、圍巾、帽子都是新做的,裁縫師傅忙了一宿,我也仔仔細細檢查過了,各處針腳都收得很結實,布料也是厚實的那一種,不影響日常幹活。帽子和手套是皮的,要是沾了雪,抖幹淨掛起來就行,可千萬不要拿到爐子上烤,更不要浸到水裡。這兩罐剁辣椒和酸豆角年前就做好了,餘下的不算多,索性都給你裝上。豬血丸子實在來不及做,我就買了一點臘肉,用油紙包著,東北那邊天氣冷,能儲存好一陣子。這些是外文書,主要是英文的,法文也有幾本,大部分是馬列主義相關的著作。噢,對了——”她忙不疊又從懷裡摸出幾樣小物件,“差點忘了這些。時間太緊,店家找不到相似的鏡框,只能用這樣半黑框的鏡架配了一副眼鏡,你暫且先用著。還有一支鋼筆、幾根鉛筆、幾塊橡皮,你都收好了。”
她邊語速飛快地說著,邊把最後的這幾樣東西塞進他的外衣口袋。廖耀湘抓住她的手,他明白她這幾日都不見蹤影的緣由了,心中動容、愧疚、不捨交織在一起,使他除卻哽咽、顫抖著低聲喚她,竟然久久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阮靜秋也紅了眼眶,在這樣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他們不能像真正的愛人那樣親吻擁抱著告別,握手已是此時所能做的最親密的舉動。直到小戰士已連連按喇叭催促了,廖耀湘才無比艱澀地說道:“結婚報告壓在我的枕頭底下,我本想在年後交給院長,如今也用不上了。要是遇到合適的人,你就嫁了吧。”
阮靜秋搖頭:“我已有個認定的人了,天上地下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她握緊了他的手,竭力擠出一點笑容,鄭重地告訴他:“這次不是訣別,湘哥,我們一定還會再見。”
廖耀湘點點頭,又忽然想起什麼,快速地在記事本上寫下一串文字後,將那一頁紙撕下給她。“這是佳木斯教導團的地址。”他柔聲說,“空閑的時候,別忘了給我寫信。”
學院大門開了又關,汽車引擎的轟鳴聲漸行漸遠,輪胎揚起煙塵又落下,風卷著話語吹來又散。阮靜秋分不清臉上是淚還是淅瀝的雨水,她只知道,她已經開始思念他了。
愛情的滋味有多甜美,分別的日子過起來就有多辛酸。那紙結婚報告她沒找到,也許當時他收拾得匆忙,一併裝進了自己的行李。她每月至少給他寄去一封信件,告訴他自己近來的生活和學院裡發生的趣事,可一個月過去、兩個月過去,她從一個冬天等到了又一個冬天,還是沒有收到來自佳木斯的一封回信。從樂觀些的角度猜想,這大概是由於當地嚴格的戰犯管理制度,他們只能收信而不能對外寄信;但午夜夢回,她又時不時會驚出一身冷汗,總看見他像是受了傷的模樣,搖搖晃晃、狼狽不堪。她既盼著在夢裡見他,又怕在夢裡看見他過得不好,那陣子,睡覺對她來說竟成了一件很大的折磨。她直到那時才發現,有他在身旁的那些個夜晚,她從來不做噩夢,總能踏實地一覺睡到清早。老舊的折疊床如今不必再負擔另一個人的重量,有限的面積全都由她一人獨享,可她沒有一天不想念他的懷抱,沒有一刻不盼著他回到她身旁。
人害了相思病,工作也提不起精神,梁主任已有多次委婉地詢問她最近有什麼心事,為什麼總是魂不守舍並唉聲嘆氣。她哪敢說出真相,只得藉口身體不適,向他請了幾天短假,乘火車去了一趟北京。
九月楚青從蘇聯回來後,兩人曾透過幾封書信,但也沒說及廖耀湘的事情。這趟登門拜訪,阮靜秋其實有些心虛,以現代人的思維,她求人幫忙,理所應當帶著禮物上門,但在當下的這個時代,過分貴重的禮物和過於無理的要求很可能會為朋友惹來麻煩。她想了又想,覺得給孩子們帶些零嘴總不會出錯,就打了個點心匣子一併捎去了家裡。
接近年底,首長們和學生們都忙得夠嗆,一家大小這日只有楚青一人在家。她笑吟吟地將她迎進屋,一見面就說:“你精準無誤地挑了個最清淨的時候!”
阮靜秋隨她踏進屋門,侷促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擱,這只點心匣子更好似有千斤之重,給與不給都叫人為難。她窘迫萬分,說道:“我給孩子們買了一些點心。談不上貴重,只是我的小小心意。”
楚青笑著接過匣子:“惠寧這兩天正吵著要吃點心,我怕她牙疼,正準備和她打一場‘拉鋸戰’。哪知一著不慎,竟被你抄了後路!”又拉著她坐下,問道:“我看你來之前的那封信裡說,想問一問佳木斯那邊的情況。這事不好透過首長去了解,我所能問到的也很有限,但我確認那裡的生活起居、醫療保健都有專人負責,除了冬天確實冷一些,其他方面不至於辛苦受罪。不過,要是去探望的話,事情還是有點複雜。一來,現在還沒有一個統一的探視規定,就算我支援你到佳木斯去,你也未必能夠見到他;二來,探視人通常得是夫妻、父母、子女等直系親屬,你們偏偏又沒結婚。”
阮靜秋有些沮喪,心想若沒有醫院的那場風波,或許他們已經堂堂正正地結婚了。她問:“我聽說東北一向很缺人手。我申請調到佳木斯教導團去工作,行不行?到那裡我也一樣能做醫生。”
楚青嘆口氣,搖頭道:“我不是存心要潑你冷水。工作調動是個長期的、不好變動的事情,相比之下,戰犯改造的過程或許還要短一些。萬一他先出來了,你卻還要在冰天雪地裡工作,到時免不了又要兩地分別。”
這已是一種非常體貼的婉拒的說辭。阮靜秋並不想為難她,兩人再隨口聊了些別的閑話後,她就準備起身告辭了。臨走前,楚青拉住她,悄悄提醒道:“佳木斯不成,沒準還有別的辦法。我近來聽到一些傳聞,說是各地分散的戰犯和俘虜要再次甄別確認身份,其中官職和軍銜更高一些的人則有可能統一安排到北京管理。你的那一位曾位居西進兵團司令官,多半會在其中。如果有機會到北京來,你一定要試試看。”
阮靜秋恍然大悟:對呀,比起大費周折地調到佳木斯去,還不如設法先到北京,他早晚也要到功德林來。她連連點頭,握著她的手一陣千恩萬謝,又忍不住悄悄問:“你怎麼知道他的?”
楚青也笑,湊到她耳邊答道:“我猜的!那天見了他,我就覺得有些眼熟。後來一想——金絲眼鏡湖南腔,可不正是廖耀湘嘛!”
阮靜秋也不好意思地摸著腦袋笑了。人都已經出了家門,她才在隨身的小包裡發現了楚青不知什麼時候偷塞進去的幾張鈔票。她果然跟丈夫一樣極有原則,收下點心是不想使她為難,但隨後就又把購買點心的錢款還給了她。如此對比,她更覺得自己的思想與精神都實在落後太多,腦袋裡光想著感情,半點也沒有為新中國做貢獻的自覺。這樣一想,她更沒有了在北京城閑逛遊覽的心思,只想早些回到軍事學院,彌補之前疏漏的工作,繼續讀書學習。正在往車站去的路上,一輛汽車迎面駛來,在她身後不遠忽然停住了。她無知無覺地繼續走著,冷不丁聽見有人喚道:“是小阮醫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