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皎潔的月光爬滿了紙窗,跳到了地上,還慢慢地、悄悄地往床榻漫去。他還未眠,腦海裡閃過一幕幕卑躬屈膝,不敢想以後還要有多少如履薄冰。
“違命侯”這三個字,一根刺一般戳穿他紙一般的尊嚴,扎進心臟,叫一聲,痛一下,結不了疤。國主威儀早已不復存在,年年納貢還是無法拯救南唐。
宋帝不殺他,是要堵悠悠眾口,以示其仁愛,卻也不放他,要諷他。這是要挫敗他,精神上壓垮他,讓他消了帝王氣,因為這九州大地,只能有一個帝王。他很清楚,如果沒有顧慮,何來囚禁呢?
是了,一朝君臣,成了囚徒,如果自己一死,消了宋帝顧慮,讓薇兒及舊部老臣迴歸故里,那不比現在這種處境好嗎?月已漸沉,月光竄上了床,撫摸著一張絕美的臉。他滿目憐愛地望著枕在他手臂上的薇兒,好一會兒,輕輕地吻著她熟睡的臉頰,像是在吻別唐朝的山水。
他小心翼翼地騰挪,緩緩地抽出手臂,下了床,護好被角,一直盯著她看了良久,臉色複雜。
最後,剛毅地轉過頭,從衣櫃角拿出一把銀色匕首,著一身白色睡衣,出了臥房,來到了後院,這一些動作很輕,只有少許門軸轉動的吱吱聲,除了月亮看到了這一切,誰也不知道。
就讓這一切都結束吧,放他心愛的人回到故鄉。
他孤身立於後院石桌旁,清涼的夜風多了幾絲柔和,他手上匕首的刀刃閃著光,鋒利得能割開月光,拽出藏在裡面的風。他微抬著頭,看著那一彎明月,想起了江南的月,月下的薔兒和薇兒,他慢慢地蓋上了眼,像落了棺蓋。右手猛地拽緊匕首,往脖頸處抽去。
脖頸感受到了一道風,涼涼的,還有點血腥味。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匕首上滴著血,懸在了半空,一雙柔弱白嫩的玉手死死地握住了匕首,指縫間泌出了一注注紅線,拉回了他的命。
薇兒癟著嘴,一雙明眸裡蹦出了黃豆大的淚珠,晶瑩剔透,嘴裡嗚嗚地喊著,“不要!不要!”
他鬆開了匕首,心疼地摟她入懷,死死地,緊緊地。
“阿哥!阿哥!”接著一陣嗚嗚哇哇地啜泣,斷斷續續,像是二胡上爬起的音符,扣著周圍的空氣顫巍巍的,月光也跟著抖了起來。
匕首落地,叮噹作響。
鮮血染紅了白衣,滴到了石階上。
隨後,他叫醒偏房醫官,包紮著她雙手的傷口,仔細地在一旁端盆遞布。
某日,一名藍服小廝遞上一封密信,周老的信,需要他親啟。那人自稱藍伶衛,話音剛落便踏簷消失了,似乎會隱身穿牆,風一般。
信上說,周老在江南聯結了其餘舊部,聚眾人之力,成立江南盟,明面上是商盟,實則為他拉攏開封官員,在朝有個照應,名單都悉數列了,目的無他,只要他和薇兒安好便了。
江南經濟繁榮,錢財是不缺的,唐朝雖沒了,根基一時半會兒還是在的,畢竟受唐朝皇室恩典計程車紳都還在世。
信上還提到了藍伶衛,這些侍衛身手敏捷,身輕如燕,負責打探訊息,傳遞信件。他們是江南盟不惜重金從雜耍戲班裡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年紀雖輕,嘴巴卻牢,又受過急訓,已經是一撥死士了。
他興沖沖地將信的內容告訴了薇兒,這是他們的盼頭。
後來在朝堂上,他雖卑躬屈膝,也還是如履薄冰,但是關鍵時刻,總有人奏其他政事,替他叉開焦點,緩解刁難和尷尬。
如是過了兩年太平日子。可是,後來的事情變得複雜,他被捲到了一場陰謀裡。
朝堂上的那點事情,瞞不過晉王,他的朋黨延伸到半數大小文武官員,江南盟賄賂文官幫襯違命侯的事情他一早知曉,卻一直不聞不問,暗中觀望。他在密謀一個計劃,江南盟的財力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藉故陪王妃省親,路過金陵,他找到了年邁的周老。
“這......,茲事體大啊!”周老立起身,端詳著這位王爺,怔住了。
“本王親自到來,一是探江南盟究竟,二是與司徒大人肝膽相照,開誠佈公。”晉王也不隱瞞,爽快的話,爽快地說。
就是這事情大過天,任是誰也不敢貿然獨斷,周老變得支支吾吾。
“本王在朝多年,南征北戰不斷,積累了不少人脈死黨,江南盟的這些小動作,本王可清楚得很呢!”
“晉王自是勞苦功高,江南盟只是一心護舊主,王爺稍安,我命小廝快報侯爺,再做定奪,可好?”周老幾乎哀求著。
“周司徒,本王已然坦誠,這事只能自己人知道,除此之外,只能是死人!侯爺就在汴京,如果需要支會侯爺,本王何必大老遠來此呢?”晉王正正聲,嚴肅道,見周老頭還是猶豫不決,便補充道,“本王此次出巡省親,帶的人手並不多,但是個個精英,滅了你的商盟還是綽綽有餘的。而且,你的女兒女婿也休想在汴京安生。”
那話是猙獰的惡魔,沒得商量,只得逼著跟在後面當小鬼。
事已至此,周老和晉王在綠冊子上按了手印,簽了姓名。只是,晉王自帶了筆墨與紅泥,也毫不含糊地簽了自己姓名,“趙光義”三個字,一撇一捺,乾乾淨淨,紅泥印記清晰。
周老覺得奇怪,可又害怕不敢多問,看到字跡清楚,指印實實在在,也就沒太理會,只道是王爺講究,用不慣普通筆墨紅泥。
周老在朝堂摸爬滾打一輩子,這結黨謀反的事敗露有多大後果,心裡是清楚的。可是,事已自此,別無他法。
臨走時,晉王拉了兩馬車金銀錢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