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便編排著將和福狠狠罵了一通,罵完,日竿子說:“不能由著他,這事你交給我,我就不信他和福是銅捏下的煙鍋子,還寶貝得不成了。”
從日竿子家出來,夜已很靜,六根心裡窩著火,就想找地兒發洩,不由自主來到了下河院,喊開車門,進了院。白日喧鬧的下河院此時睡死了般,昏黃的馬燈映出院子的輪廓,若明若暗,六根禁不住想起剛進院裡當長工的情景。那是爹死後不久,因為欠了下河院棺材錢,莊地讓他放三年羊頂了。那年他十二,清清楚楚記著爹死時說的話:“娃,爹是給下河院開新巷累死的呀……”冥冥中覺得爹活了過來,站他面前,手撫著他的臉。他忍不住說,我要把老巷新巷全毀了,全毀了呀!
風捲起來,吹得身子發抖,六根站了好久,才想起進屋,往耳房拐的一瞬,忍不住朝西廂房巴望一眼,倏地,一個影子閃眼裡,從北牆豁落跳進來,眨眼不見了。六根當下一驚,心想真還有賊,瞬間便明瞭不是賊,血一下湧上來,沒做猶豫就往西廂院走,越牆進去,果然聽到屋裡有動靜,像是兩人爭吵,還有推搡聲。等聽清是二柺子跟燈芯,管家六根的心便跳了起來。
管家六根揣著狂跳不安的心摸回白個的屋,左睡右睡睡不著,西廂屋裡撕撕扯扯的聲音不但讓他逮到了一個置後山女人於死地的新把柄,而且,那聲音,一下讓他的身子興奮起來。管家六根好久都沒偷聽過窗根了,那根睏乏的神經這一刻竟無比的活躍。他情不自禁地就穿衣往外走,巷道里轉來轉去,腳步竟鬼使神差又到了叔叔日竿子家。管家六根正要喊門,忽然聽見裡面有窸窣聲,日竿子大約是喝了酒,這夜也出奇地活躍。管家六根遂像幽靈一般將耳朵貼向窗欞,天呀,屋裡發出的,竟是嬸嬸瘋了般的**。管家六根再也控制不住自個,舌頭舔了一下,窗戶爛出一個洞,裡面的景兒,頓時驚得他目光發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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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竿子騎著毛驢南山走了兩趟,什麼都清楚了。老管家和福花一月時間,將老巷重新加固一番。巷擴了三尺,連窩頭都能直起腰進人了。樹沒了一大片,窯客們身上脫了一層皮。
兩趟裡日竿子完成一件事,大事。等著吧,這回,我讓他把血哭下來。
管家六根不露聲色,他心裡還就那句話,我要把它毀了,全毀了。日竿子又說了遍,聽得出他心裡有多快活。見六根不吱聲,不滿地說:“你在聽不,人家跟你說話哩。”管家六根這才點點頭:“聽哩,聽哩,我一直在聽。”日竿子又要拿酒,六根腦子裡嘩地跳出那夜看到的景兒,撲哧一聲,笑道:“喝不成,喝上出事哩。”一句話說得日竿子摸不著頭腦,埋汰道:“瞅你,腦子裡一天不知儘想個甚?”
一場巨大的災難就在管家六根跟日竿子喝過酒的第五個日子發生了。
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聞訊趕去時,整個南山已讓悲痛籠罩住。
水是半夜時分冒出來的。和福已經睡了覺,還罵玩牌的人早點睡,趕明兒要張羅著出煤哩。人全睡了後他卻睡不著,老是想哪兒還不對勁,想來想去就記起是窩頭的幾個柱子,後晌他到出煤的窩子裡檢視,見二柺子幾個斜躺橫歪著,並沒按二瘸子的話把柱子支穩當。他罵了一頓,把事兒安頓給二柺子。吃夜飯時他問過二柺子,二柺子竟說記不清了。這狗日的,整天丟了魂似的,三天兩頭山下跑,事不當個事,這麼想著起身就叫二柺子一同下去,二柺子推說肚子痛,還說你不要命我還要哩,明兒個再去。和福罵了聲豬,自個提馬燈下去了。
二柺子一覺醒來,見天已薄明,起身餵驢,喂完驢想跟和福說一聲,今兒個不想下窯,想好了還說肚子痛。進去不見和福,問了幾個人都說沒見,二柺子慌了,按說支幾個柱子早該上來了,還能睡在巷裡不成。忙喚了窯客下巷,一進巷口就覺溼撲撲的,疑神疑鬼下到一半處,水就洶洶地上來了。跑出巷口,驚呼冒水了呀,巷淹了呀。一聽冒水,窯客們頓做驚鳥散。
等二瘸子打另架山上過來,事兒就大了。
老巷讓水淹了。
洶洶大水從老巷裡湧出來,卷著黑煤,卷著木頭,洩滿了整個煤場。二瘸子望了一眼,就天呀地呀地叫起來。二瘸子到另架山,是看風巷,明兒個就要出煤,風巷的通風就是關鍵。沒想……
巷裡冒水是常有的事,但都是小水,窯客們自然有辦法應付。這麼大的水,卻是頭一次見,而且,這絕不是簡單的冒水,要麼,是窯冒了頂,要麼,就是打通了偏巷。二瘸子嚇得嘴都紫了。
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看到的是一片狼藉,整個老巷不見了影,水淹巷塌,幾輩子的老巷毀了。
老管家和福沒了。
少年石頭哭喊著撲過去,一口一個爹呀,叫得山抖。
東家莊地瞪住燈芯,想罵句什麼卻終是沒罵出口,不過心裡不住地詛咒,你日能呀,你威風呀,不信神不信鬼,這回呢?
少奶奶燈芯忍住悲慟,僅僅一眼,她便啥也明瞭,擔心的事兒還是發生了。可此時,她又怎能說出口?默站了片刻,她知道自個不能久留,這陣兒,窯客們都在火頭上,弄不好會把所有的氣撒她頭上,硬攙起石頭下了山。二柺子賊眉鼠眼跟過來,瞅瞅四下無人,說:“你還是少說話。”燈芯一見他這副嘴臉,猛就發了火:“滾!”二柺子嚇得一個趔趄,朝後縮了幾步,想說甚,看了看燈芯,沒敢,灰溜溜走了。燈芯的恨當下就轉到他身上,心想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夜裡守在新巷口,老巷出煤前一個人也不能讓進,你個懶死鬼家的,說過的話當飯吃了?
恨了一陣,燈芯不甘心,喚來二瘸子。二瘸子早嚇得臉色瘮白,嘴唇抖著,站都站不住。
燈芯黑著臉問:“跟你咋交代的?”
二瘸子淚如雨下,出了這樣的事,他知道自個罪責難逃,可還是忍不住道:“少奶奶,怪我不好,我二瘸子負了你的厚望。可你哪能猜想到,這窯,比你想的要糟好幾倍啊。不單是老巷不成了,風巷也給堵得一塌糊塗。我撈個瘸腿,顧了老巷顧不了風巷,顧了風巷……”
少奶奶燈芯從二瘸子話裡,聽出一些東西,她收起怒,好言道:“你起來吧,我不怪你,知道你也盡了力,只是,我這心……”說著,滾滾淚水已淹沒了她。
二瘸子顧不上跟少奶奶燈芯多說話,東家莊地還在窯上喝神斷鬼地大罵哩,撈著瘸腿,叫上人設法兒抬和福的屍首去了。
石頭一家陷入了巨大災難,鳳香一聽和福出了事,當下昏死過去。燈芯忙喚草繩幾個幫忙,掐住人中,後又拿尿灌醒,屋子裡一下爆發出山洪般的號啕聲。少年石頭目光痴痴呆呆,打窯上下來,他就成了這樣。
少奶奶燈芯忍著的淚再一次流下來。
春末夏頭的這一個月,下河院經歷了非同尋常的一場打擊。東家莊地和少奶奶燈芯的關係因為南山煤窯的冒水幾乎崩潰,一家人現在連話都不說。這場滅頂之災裡東家莊地一下老去好多,痛失老管家和福和南山老巷的雙重打擊令他差點一命嗚呼,等整個事情了結後重新走出下河院時,溝里人發現他老得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少奶奶燈芯是抵抗這場災難的唯一人物。關鍵時候她再一次顯出男兒風采,潑辣和幹練令一溝人刮目相看。她先是請眾鄉鄰幫忙,殺豬宰羊給老管家和福發大喪,喪事的規模超過了溝裡任何一個死去的人,就連東家莊地三房老婆,也沒享受到這等厚葬待遇。南北二山兩套道班全請了過來,吹吹打打整整七天,下河院全部的白布拿了出來,孝布從下河院一直拉到老管家和福院子裡,過往幫忙的人無一例外給老管家和福頂了孝,此舉深得人心又令溝里人大開眼界。一口純柏木棺材就是溝里人辛苦一世也未必能掙來,老管家和福不單睡了還多了槨,一棺一槨這在溝裡溝外聽過的人都很少,別說見了。喪事花去的銀子趕得上下河院一年的開銷。
接著她又打發了南山煤窯所有的窯客,包括死心塌地的二瘸子,發清工錢還賞了他們每人五斗煤,只留下草繩男人和二柺子做伴在山上餵驢。窯客們走時無一例外給下河院磕了頭,問燈芯啥時新窯出煤定要言喘一聲,少奶奶燈芯冷冷盯住每一張窯客臉,目光如利劍出鞘,終於有一個叫窩耳朵的窯客受不住那目光,腿軟了下來。少奶奶燈芯不露聲色,暗中讓下人問下窩耳朵的家,賞給一石煤走了。
做完這些她再次去了南山,這次沒石頭陪,一個人策馬行在山道上,少年石頭被悲慟洗劫一空的目光縈迴眼前,揮之不去的內疚讓她剛烈的心發出錘擊般的鈍響,欠下石頭的就是拿出整個下河院也無法還清。
少奶奶燈芯要下新巷的瘋狂舉動嚇壞了二柺子。天啊,她也能想得出,就是站在這巷口上,二柺子都覺渾身抽涼氣,還敢下巷?二柺子覺得女人瘋了,為個老管家和福,值得再把自個命搭上?他退縮著,支吾著,說什麼也不肯一道下去。他本想攔擋女人的,見女人鬼催似的要往巷裡跳,就說要下你下,我還沒活夠。少奶奶燈芯讓他的話激起一股火,忍著沒發作,心裡,卻對二柺子徹底失望了。這個貪生怕死的孬種,自己居然將希望寄託在他身上,真是瞎了眼。
草繩男人提了馬燈,走在前面。新巷遠比老巷要好走,東家莊地半生心血打下的這巷的確凝聚了他的智慧和汗水,一進巷便讓人感到他天生是吃窯飯的命。巷裡一石一木佈局合理且充滿想象,遠比他新建的下河院北廂房讓人神往。燈芯跟著草繩男人,很快到了巷堖頭,草繩男人讓她小心,進了小巷便是上坡,果然費起勁來,不多時她便接不上氣。草繩男人擔憂說,要不回去?燈芯歇緩片刻說,再上。草繩男人用力推她,手撐著她屁股,兩條胳膊奮力用勁,折騰了幾次,總算爬了上去。進了煤槽,草繩男人剛要喊就聽哧溜一聲,燈芯滑了下去,重重地摔煤上。腿失去知覺。草繩男人在她的**裡跟下來,摸黑抱起她,用力在腿上揉半天,慢慢疼起來。燈芯說挖煤真是碗不好吃的飯呀,怪不得說一腳在陽間一腳在陰間。草繩男人說,世上哪有好吃的飯,你當東家就好當?一席話說得燈芯眼圈溼了,擰擰鼻子說,再上。
終於爬到了窩頭,還好,窩頭裡通風,呼吸不是太費勁,兩人分開摸尋,一袋煙工夫,草繩男人喊,找到了。燈芯順著聲音摸過去,見草繩男人正在一個廢棄的小窩頭裡蹲著。
窩頭裡啥也看不見,草繩男人卻讓她屏住氣聽,果然,就有細小的風聲進來,臉貼到窯壁上,溼潤的水汽能感覺出來。草繩男人說,不會錯,人就是這兒進去的,那頭定是老巷。燈芯還要進,草繩男人呵斥道,不要命了,踏錯一步就是鬼門關,快上。連拽帶拉將她弄出小窩頭,草繩男人已是一身的汗。
爬出新巷已是半夜,二柺子傻傻地坐在驢圈門口,知道徹底惹下女人了,果然問了幾聲女人都不吭聲,傷心地回到屋裡,一頭倒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