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大利被帶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之後,先前的囂張勁完全消失,代之以老態與卑微。
畢竟不是犯罪嫌疑人,他並沒有被銬,公安幹警對他客客氣氣,還讓人給他做查血壓、抽血“體檢”,這讓他越發地惶恐不安。
他是個文盲,知識很多來自小時候看過的戲。在那些戲本子裡,死刑犯在殺頭之前,才會享受一頓美食,稱為“殺頭飯”。
難道,他這是要死了嗎?
龔大利一顆心惶恐不安,在被單獨帶進冰冷的審訊室,隔著眼前的鐵柵欄,看到趙向晚、祝康身穿公安制服,英氣勃勃,他的腿又開始哆嗦。
不等警察開口說話,他已經自己開始嘮叨:“我沒有殺人,我沒有犯罪,我就是個沒用的老頭子,我今年已經六十五歲,我老了,沒有力氣了,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我給你們磕頭,我給你們燒香……”
祝康打斷他的話:“二十年前,你是怎麼知道龔四喜殺人的?”
龔大利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看著祝康的臉,伸出手來,虛空撫摸著他頭頂:“勇伢子,我是你伯伯啊,你還記得嗎?你生下來的時候,我還抱過你。每年過年的時候,你們過來拜年,我都會給你封紅包的,你忘記了嗎?”
他試圖用親情感化祝康:“一筆寫不出一個龔字,是不是?二十年過去了,我把房子還給你,把你家的東西折成錢都還給你,行不行?你別再追究了,當年的事情,誰也不知道是誰幹的,連警察都沒有查出來,就算了吧。”
祝康厲聲道:“算了?你說得可真輕巧!如果這事落在你頭上,你的父母、妻子、兒女都被殺,你會怎麼辦?”
龔大利老淚縱橫,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配合著那張滿是皺紋的臉,看著可憐又可嫌:“勇伢子,你大人大量,你大人有大量,每個人都不容易,真的!大家活著都不容易,不要輕易毀了這一切啊。”
祝康內心充滿怨恨、憤怒與不甘。
他想罵,想用最惡毒的話語,將龔大利罵個狗血淋頭。罵這個老不死的包庇兒子,罵這個不要臉的強佔財產,罵這個無恥、自私的龔大利為什麼沒有死,而他勤勞、善良的爺奶、爸媽卻被人砍死。
他想哭,大聲地、痛快地流淚,他想指著老天哭訴,天道不公啊!為什麼好人命不長,壞人卻活得這麼逍遙快活?!
可是,為什麼他胸口彷彿壓著一塊巨石,壓得他喘不上氣?為什麼他的喉嚨裡彷彿堵著一團棉花,讓他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祝康雙手緊緊捏住,身體開始顫抖。
他將目光投向右側,那裡坐著與他並肩作戰的戰友,趙向晚。
【請你,幫我!】
趙向晚緩緩站起身,隔著鐵柵欄,看著龔大利。
趙向晚鳳眼微眯,目光裡淬著寒光。上午剛在會議室領教過趙向晚言辭之間的風雲雷電,龔大利心有餘悸,不敢與她對視。
【派出所的人敢把我們送到市裡來,是不是四兒出事了?】
【我勸過他的,也勸過另外兩個,可是他不肯聽啊。要不是因為這事,我爸媽也許還能多活幾年。】
【咱們賺的錢夠多了,比起以前在地裡刨食,現在已經好多了。】
【四兒啊,不該啊,萬萬不該做出那樣傷天害理的事啊……】
趙向晚開口說話:“龔大利,我聽說二十年前滅門慘案發生之後,附近的村民害怕冤魂索命,一遇到下雨打雷的天,都不敢出門,整夜點燈,派成年男人看守,是不是這樣?”
龔大利不想聽趙向晚說話,可是耳朵不像眼睛,可以閉上不看。
趙向晚的話,像雨點落下,嘀嘀嗒嗒,一個一句,每一個字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回想過去,龔大利打了個寒顫。
【是,那麼兇悍的殺人案,六條人命、滿地是血,村裡人誰不害怕?都怕冤鬼索命,怕龔大壯一家人化為厲鬼,到處抓替死鬼。只要一下雨,家家關門閉戶,派人輪流守夜。】
【偏偏我家那個四兒,輪到他守夜的時候,他就冷笑,笑得像一隻鬼。哪怕睡著了,他的右手總是在不斷對著空氣亂砍,嘴裡還喊著,砍死你、砍死你。】
【他爺爺怕他是被鬼上了身,要請道士來收魂,四兒卻吼他爺,怕什麼!老子不怕!就是老子砍的,怎麼了?】
趙向晚聽到這裡,緩緩道:“你們派人守夜,是怕有兇手上門,還是怕冤魂索命?龔大壯一家慘死,不肯投胎,一定會化為厲鬼,在兇手家門盤旋……”
龔大利沒有上過一天學,一生信鬼拜神,最怕聽人說什麼冤魂索命,頓時嚇得魂不附體,雙手將自己身體抱住,驚恐地四處張望,嘴裡喃喃道:“沒有沒有,走開走開。”
趙向晚嘴角一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