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然草
可案上那字現在居然還在!依舊是“徒然草”三個字。那字的筆勢間都有一種荒涼,徒然徒然,為什麼那救命的藥草會取名“徒然”呢?
韓鍔忽覺身後有人。他一回頭,果見那個黑衣女子還是從頭到腳都為一身黑袍罩住,身子縮在屋子的陰影裡看著自己。那女人的身體恣態給人的感覺不知怎麼總是這麼荒誕,又由荒誕而極盡荒涼。看到她時,韓鍔總覺得算命的人果然是不一樣的:在她們面前,人生恍如虛妄,他生活中的種種真實:這塞外十五城、這居延、這富庶繁華、這他所努力保衛與操持的好象在那女人眼裡都成了幻象。只有那似乎無邊無際的巴丹吉林少漠才是真的,是人間唯一真實的所在。而她這個土屋,就是這場繁華具象中唯一超脫現實的以一種荒誕的方式可以通往那真實的路。她隔著厚紗的眼睛,似乎時刻在告訴你: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而只有那荒涼,才是真的。
但——小計不是假的,那曾握於他掌心的手不是假的,生命也……不是假的!韓鍔用指摳了摳自己的掌心,決心今天無論如何,就是逼也要逼問出那徒然草的下落來。他聽祖姑婆說過,那種草這世上絕無僅有,只產於巴丹吉林沙漠,而他就是找到也沒有用,因為,他需要的是浸過多年經過練制的徒然草,那種練制還相當複雜。祖姑婆那時提到過樸厄緋的名字,那麼,自己要找的是她嗎?他不確定。只聽那個女人啞聲道:“你來了。”
韓鍔靜靜地想,不是我要來,是那個什麼伊吾王子想讓自己來,他和這個女子有關係嗎?那女子卻走到案前,用手撫著案上的香灰道:“我知道你要來,因為我在焚香時,預感呈現,這香灰又落成了‘徒然’二字。”
她的口氣裡有一種渺茫茫的味道。韓鍔不耐煩再跟她做什麼玄虛的糾纏,口裡冷冷道:“你即知道,那就實話告訴我吧:我到底該找什麼人?你一定跟她也有聯絡吧?你實話說,到底我該怎麼做?你們又要什麼代價?”
經過軍旅磨練的他已經與先前大不一樣了。那女人卻靜靜地望著他,忽問了一句:“你在乎通姦嗎?”
韓鍔當場愕住,打死他他也不相信這女人會在這時問出這麼一句。他正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卻聽那女人聲音直直地重複道:“你厭惡通姦嗎?”韓鍔簡直受不了她的語調——這些人,這些算命的,她們倒底在想些什麼?“通姦”——他幾乎從來不曾想到過這個詞,如今一被人提起,他立時想起的卻是……方檸。他的眉頭痛苦的一蹙,想起當日天津橋畔呂三才的話——“讓那兩個姦夫**去快活吧!”他甚或懷疑那黑衣女人是不是正在對自己做著道德上的拷問。
但他與方檸並沒有什麼,就是有什麼他也決定不為之自愧。接著只聽到那女人道:“樸厄緋現在正在惶恐不可終日地與人通姦。她需要你的幫忙,所以我才問,你在乎通姦嗎?”韓鍔腦中“嗡”地一聲,他知道今天必將聽到樸厄緋這個名字,可也萬沒想到會這麼被人提及。
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對於別人的私事,他一向是不感興趣的,哪怕是樸厄緋這麼美麗的女人。想起樸厄緋的美麗,他卻不由想起那個憨愚肥胖的居延王,想起當年她怎麼成為一個和親的棋子被迫嫁來這荒漠的,想起數次面見時,她的風韻歡笑中深底裡一抹外人難測的神色,一時覺得,就算她去通姦,似乎也……可以理解的吧?
那個女人似已在他眼中讀出了那份理解的神色。但她對韓鍔的反應似乎也有些驚奇,只聽她問:“你就不想知道和她通姦的是誰嗎?”
是呀,是誰?——韓鍔這時才想起這個問題。那個女人的眼裡似乎升起了絲笑意,似在笑象韓鍔這樣傻乎乎的男人真是不多了——他怎麼對大家大半會覺得有趣的問題都絲毫不感興趣?只聽她道:“你就不好問幾句嗎?這麼跟你說話,我覺得很累。”她話裡已有了絲調笑的意思。韓鍔也覺得這麼跟她說話很累啊!他勉強提興道:“那人是誰?”心裡卻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但那女人接下來的話就跟他有關了,只聽她道:“格飛,是伊吾王子格飛。想來你也見過了。”
韓鍔的整個人靜了下來——他這時全明白了,但他的眉毛蹙在了一起。他不喜歡這種交易,他不喜歡以自己手中的權利進行交易,只聽那個女人直接地道:“你所要的徒然草就在樸厄緋手裡,但她要你幫她做一件事,這件事只有你有能力做,對你來說也相當簡單。只要你答應,那徒然草她一定會送給你。這徒然草,這世上現在只怕也僅此一份了。”
她不用明說,韓鍔也知她要的是什麼了——沒錯,他現領西路宣撫使與三州防禦使之職,在這西北十五城,背倚著一個起碼看著還算強大的朝廷,又手掌七千連城騎,確實可以說得上權重一時了。何況,伊吾得脫羌戎之困本就是他一力解救的。他說出的話伊吾城上下不能不鄭重對待。但這份權利是數千將士用生命和血換來的,他能用它做一場私人的交換嗎?
韓鍔靜靜地看著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卻見那女人的手從袍內拿出一幅絲帛,輕輕一垂,然後她晃了一下火摺子,照得畫上明亮起來。那畫上,一個男孩兒,大大的眼,尖尖的下頦,就那麼一雙眼空茫茫地看著自己。他似乎在說:“鍔哥,你要救我,一定要救我!”
那黑衣女子卻適時冷靜地道:“她要你幫格飛當上伊吾王——你有這個能力。你威名之重一時無兩。何況近日旨意已下,你升任三州防禦使。格飛在伊吾城中雖還有諸多反對勢力,你也能幫他壓服得住的。何況,這事對你也有利。伊吾城中現在聲勢最盛的才旦可不見得會傾心歸順你們漢家的。你只要庫贊說一句支援格飛的話,或只要跟格飛同時在伊吾露一次面就可以了。這個要求不算高吧?當然,你在伊吾城還有別的選擇。可選擇格飛不見得就比選擇別人差,難道不是嗎?”
韓鍔靜靜地聽著,好半晌,他才靜靜道:“我不能。”
那女子愕然地望著他。只聽韓鍔冷冷地道:“但這並不表示我會反對他。我只能細研利害後,確定誰對伊吾城有利,誰對這邊塞大局有利,我最後才會支援誰。你說得不錯,我是有那個權利,但,這權利的獲得上面沾了數百將士的生命。這場交易,我不能做。所以我不能預先答應你什麼。”
那個黑衣的女人狠狠地望著他,然後忽縱聲狂笑起來。她狂笑聲中,忽然從懷裡掏出了一把黯藍色的乾草。她動作極快,先已晃亮了一個火捻,那草掏出後,就向那火上一點,馬上點燃。草好乾,蓬地就蓬起一團火。韓鍔大驚:那必是徒然草!卻萬沒料到那女子下手居然如此狠辣。
他叫道:“不行!”身子向前撲去。這一生他面對女子,還從不曾出手如此之重!只見他劈空一掌已撲熄了那草上之火,掌勢擊在那女子胸口,那女子捂胸而退。韓鍔一把已搶過那把草。草已熄了,上面騰騰地冒著煙,入手焦黑,剩下的卻只有一點點了。韓鍔的臉都紅了,怒向那個女子道:“這是不是唯一的徒然草?你別以為我不會殺你!這草還有沒有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