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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鳥

飛鳥

典星開始接受漫長的,伴隨著痛苦的治療。動刀的時候打了麻醉自然不疼,等麻醉過去,被促進血肉生長的藥物一刺激,那片已經被切除感染最嚴重的血肉的傷口,依然表現出了強烈的抗拒。很難說是什麼成分在和什麼因子、什麼神經打架,只是這些東西的戰爭,致使典星在新肉生長的過程中不得不時刻忍受蟲蟻啃噬一般細小而密集的痛。他常常夜半痛醒過來,再被照顧他的醫護注射輕量的鎮靜劑,才能稍微睡安穩一些。

他拒絕讓胡竹長期陪護,他明白,胡姨也有其他事情要忙,他不能太過依賴她,給她添麻煩。胡竹擰不過他,只得隔天來看他一趟,陪他一會。不知為什麼,她感覺這孩子有了些變化,卻又說不出來。但她終於有了那麼一點點期待,也許,這個孩子真的有可能掙脫,掙脫藤蔓那致死的纏繞。

……

宋河回到安娜女士的院子中,遺憾的發現院子依舊風平浪靜的模樣,看來宋年那裡依舊是他走之前那樣。

他又忙活了一陣,安排好了人幫助達姬;找到“託兒所”,幫男孩阿一交涉處理他和這片區域的地頭蛇之間關於保護費的問題。有一位還算體面的老爺撐腰,阿一之後也不必提供高額的保護費了;處理起安娜女士的院子裡並不存在的雜草……

等他把所有他能想到的活計忙完,他便愣愣的,坐在小屋客廳的沙發上,直直瞪著二樓的實驗室。

心裡很空。

宋河不得不去準備接受宋年的逝去。

地下區的人,其實並不太畏懼死亡。這裡的大部分人,並沒有值得他們貪生的東西,他們就像走在各自特定軌道上的偶,完成戲劇,落幕退場。不需要深刻的思考,不需要高明的目標,活著便喝喝營養液,繼續工作或者睡覺。死了……那就死了,屍體被嫌棄惡臭的人丟進廢墟區域或狩獵區,養活變異之後的蛇蟲鼠蟻。大家都是一群隨波逐流的無根浮萍罷了。生存條件艱苦惡劣,生活物資稀缺昂貴,饑一頓飽一頓,還要隨時面對身體的病變惡化,本就普遍短命。唯一值得稱贊的就是你可以隨意的擁有某一處的土地,幾乎什麼也生長不出的土地。過得又不是什麼好日子,有什麼值得他們去期待的呢?美好的明天嗎?

“異鬼”更是公認的普遍活不到成年的天賦異稟的小孩,如果按照這條來看,哪怕沒有這次的危險,她的時間依然剩下不多了。

一輩子都在飛翔的鳥兒終於尋見棲木,可棲木遇火,即將焚毀,鳥兒當如何?

宋河不住地想,如果他有和她保持頻繁的聯系,她知道他們已經有能力走“通道”的話,她會不會等到他們一起行動……繼而這個想法就被他自己苦笑著推翻,宋年不會等的,無論宋河的勢力能不能走通道,她也不能走啊,因為她是異鬼。從她決定要跨出這個區域去救人開始,她就已經走上了一條絕路。

如果她只是個普通孩子,也許就不會有這次危險了。

可,如果她只是個普通的,沒什麼利用價值的小女孩的話……她又要如何在當時江老爺出意外之後的動蕩中活下來呢?還要,活到讓姍姍來遲的宋河找到她。如果當時,如果當時他沒有逃走就好了,可那時候年輕沖動還膽小的他又能做到些什麼?

哈,你看啊,命運慣愛捉弄人,她哪有給你留下好幾條選項呢,不過是宋年命中該有此劫罷了。

宋河疲憊地閉上眼睛,他已經開始考慮安排後事了,不止是宋年的,還有他自己的。

棲木將焚,飛鳥只有兩個選擇,一則,重新展開翅膀,自由翺翔;二則……

他已經飛不動了。

達姬路過時,看見頹廢沮喪,像一棵發黴的蘑菇一樣杵在客廳沙發上的花襯衫,驚訝極了。

她不是不明白中年喪子必然悲痛至極,但她絕對不能認同因為喪子而放棄生命的想法,她始終認為,無論今天多麼絕望,“明天”都是值得期待的。她太熱愛生命了,她無數次為生為能夠獨立思考和行動的個體而自豪,支撐她從噩夢中活下來的,一是仇恨,二是她真的捨不得和世界告別,她個人的尊嚴榮辱,遠不及她的生命重要。

達姬思索片刻,還是決定過去打斷他的苦悶情緒。於是她說:“先生,你還不能死,我仍需要你的幫助。”她想,這可真是冒昧極了,簡直像是別人準備自盡,而你說他擋住你的路了一樣。可是沒辦法,她和他真的沒有那麼熟,她一時間也想不出來什麼好的話題。

宋河抬頭,愣愣地看著她,良久,他眨動眼皮,滴滴晶瑩的熱淚便滾滾落下。

他低下頭,聲音哽咽:“你知道嗎,她小時候有多可愛呀,她就只有那麼一點……”他拿手比劃著,接著說:“一團香噴噴,軟乎乎的小姑娘,笑起來可甜可甜。她真的是,地下區很少見的那種漂亮孩子,如果她能夠就這樣順利長大,也許會像你一樣漂亮。”他抬起手,捂住臉:“如果當時我沒有堅持一定要和地上建立密切的資訊交換渠道,江哥和嫂子也不會出事,她也不會……你看我,雖然我說她可愛,其實我連她的名字都沒記住。”

“後來我再找到她,她還是隻有一點點,太瘦小了,和同齡的孩子根本不能比,簡直像一隻小猴子。就這樣一隻身上沒幾兩肉的小猴子,身上還沒有一塊好皮,她身上……不止是瘴毒攻擊形成的各種顏色斑塊的面板,簡直,什麼傷都有……”

“那些人怎麼這麼狠心,這麼小的孩子……我給她上藥,她靜靜地看著我,不哭不鬧,她問我:你在做什麼?我給她解釋,抹藥膏能讓傷口更快長好,她就搖搖頭說沒有用的。對大部分異鬼來說,捱打和受傷是無止盡的,他們不停使用瘴毒刺激身體,也會産生各種潰爛膿腫的傷口,傷口疊傷口,根本來不及修複。除了危及生命的,比如被變異動物紮穿那樣的傷以外,其餘皮肉傷,不用管它們。”

宋河深吸口氣,似乎接下來的話,說起來太過艱難:“我問她,這樣不會痛嗎?結果她回問‘痛,是什麼?’……所有人,都在告訴這群孩子,身體傳遞給他們的那種難受的反饋,是他們在贖罪的表現,異鬼生來就是要償還罪孽的,越難受,就離還清罪孽越近,直到崩解,他們只需要忍著就行了。安靜地忍著,連痛撥出聲都是對神明的不敬。而神明,由那些將這些孩子投放進組織的混賬扮演。他們利用不同配比的,各種獨自掌握配方的致幻劑,短暫的讓小家夥們不再感受到身體的不適,然後上癮,依賴,言聽計從,無法逃離和背叛。”

“這些孩子,他們根本不知道,痛楚,是機體自然的防禦機制,是一種可以規避的感受。”

“為什麼所有在使用這群孩子的人都說‘鬼是沒有心的’?實際上,是他們不需要這些孩子有心,有感情,這樣,不論孩子受傷還是夭折,他們都可以淡漠地說‘工具本來就是要被使用至報廢的,這是鬼的宿命’。”

達姬前所未有的,出離的憤怒起來。原本以為自己的遭遇和那個地上男孩的遭遇,已經足夠顯現這鬼地方的黑暗,可現在知道的這又算什麼?對一些孩子,□□控制、精神控制、藥物控制……就因為他們有利用價值。也許有些人會認為生命的本質就是掠奪資源,但,身為人,就應該有所不為,而達姬的底線和絕大部分地上人的底線一致:孩童。這該是一個,無論大群體面臨怎樣的困境,也要被珍惜保護的小群體。這裡的孩子,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好想,好想現在就一炮把這個惡心的地方轟得渣都不剩!

而宋河還在說:“後來,小小的她用身體幫我擋住傷害,其實那些攻擊不全是致命的,不用管我也沒關系……次數多了,或者運氣不好要害受傷了,她就開始崩解……”

“我看見她笑,她很少有笑容的,但當皮肉開裂,血液亂淌的時候,她的身體明明承受不住地在抽搐,可她笑著對我說‘高興一點,做異鬼還挺……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哦,還挺痛的,終於,結束了’。她挺過來了,雖然她表現得很遺憾,我卻卑劣的感覺慶幸,我捨不得她離開。我問過她,為什麼說異鬼挺痛的。我才知道,他們從誕生到這個世界開始,就在忍受著程度不一的疼痛,她恰恰就是其中痛楚最劇烈的那類。”

“你說,她小時候怎麼就那麼愛笑呢?明明還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不點,她是怎麼忍受疼痛,不去哭鬧惹人煩的……”

達姬不知道如何回答,但宋河傾訴之後,終於感覺心裡舒服了許多。他搶先對達姬表示歉意,他莫名其妙地拉她當聽眾,實在是失禮。

達姬搖頭,她忽然有了新的想法,她緊盯著宋河,聲音很輕,可眼神堅定極了,她說:“先生,有沒有興趣,摧毀這裡?”

在宋河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她點頭,重複:“是的,摧毀這裡,回到上面去,回到本就屬於每個人的,陽光照耀的地方去。”不知道還有多少無辜的小生命在遭受類似的磨難,達姬想,她必須做點什麼,不然她會晝夜難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