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9 甜蜜的房間
“讓我想想,剛從哪裡說起。你知道的,那些正式的檔案早已消除了富有人情味的部分。至於透過許多人的回憶拼湊起來的,則大多曖昧不清或是子虛烏有。好吧,我們按時間順序,從一切的開端說起。那還是昭和年間,在京都古城的一間窄小的公寓裡,一個女孩子出生了。她出生在一個十分寒冷的日子裡,盡管是春天。這是一個異常惹人憐愛的孩子,當她人生中第一次張開雙眼時,好像神明將她的眼瞼重重的朝上一推,她那雙黑白分明大眼睛便顯露出來。抱著她的父親望著女兒那長而濃密的睫毛下葡萄般水盈盈的瞳孔,立刻就被俘獲了心神。「你是這個世上最好的孩子」父親懷抱著她,手輕輕拍打著她柔軟的脊背,輕輕搖動著手臂,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這世上不會有比你更好的孩子了」。這些話像咒語一樣,銘刻在女孩的心底。父親對女兒的寵愛無與倫比,他總是親吻她天使般的雙眼,細膩白皙的看不到毛孔的面板和她笑起來時兩頰蕩起的酒窩。女孩看見父親如此,也去親吻父親,而每當她這麼做之後,父親都會抱起她,說:「愛爸爸嗎?愛的話就再親爸爸一下。」她再次親吻父親,看著父親露出慈祥的笑。”
“你說了這麼長時間,只有父親。孩子的母親呢?難道她是單親家庭出生嗎?”
“當然不是。不過你問到點子上了,母親呢?母親去哪裡了?聽到這個故事時我也在思索,的確,母親這個角色這個女孩最初的幾年中幾乎不存在,她的世界是一個僅有她和父親組成的封閉房間。也許她聽見了母親隱忍的哭泣,也許母親曾對她抱怨過,也許她面朝牆壁時看到了燈光投在上面父母爭吵的影子。可她並未放在心上,她大約是把這些都當成了皮影戲吧。”
“那她可真是鐵石心腸。”
“倒也不能這麼說,畢竟她才不到三歲的年紀,頂多是年幼無知罷了。”
“如果你硬要這麼說的話,也不是不行。”
“看來我們暫時達成了一致。”
“差不多吧,你可以接著講你的故事了。”
“好的,讓我想想說到哪裡了——”
“她鐵石心腸的將母親的角色從她生命的電影裡剔除了出去。”
“剔除談不上,忽視倒還差不多——別打斷我,我可不是什麼導演作家,總是被打斷,可就不一定想的起來了。幼小的女孩以為她會和自己的父親,在那個房間裡,永遠在一起。但是,有一天,她的父親從那個屋子裡消失了。他嚮往常一樣開啟門,說了一句「我去上班了」,就再也沒回來。女孩生命中那個將她抱在懷中,一口一口喂她吃飯的人消失了。”
“薄情寡義的男人。”
“···”
“怎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如果埃爾莉聽到你這句話大概會說什麼。”
“什麼?”
“「人物塑造流於表面,人物的性格自始至終未被揭露出來,對人物的內心世界及其所處的社會環境毫無洞察力。縱觀全文,像一張紙片被絲線吊著行動」,可真毫不留情,不是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在想,這個人物,讓你聯想到了誰呢?”
“我有拒絕回答的權利。”
“事實上,從你走進這個房間說出第一句話之後,你就主動放棄了這個權利。當然,這一次,你可以選擇不回答。”
“繼續我們的故事吧,讓我看看時間,1月8號,星期一,上午9點13分16.05秒。看來我們的時間很充足呢。我想想,母親,母親這個角色頭一次出現在女孩的世界裡。可是女孩卻並未母親産生出何種特殊感情。可能是因為母親並不會環抱著她一口一口的喂給她碗裡切做小塊的食物,並不會滿懷愛意的親吻她的臉頰。母親只會每日愁雲慘淡的哭訴,為何她被拋棄了。無論她如何努力的背誦那些文學評論。無論她如何勤儉持家,為何他仍然一臉失望的對她說「你不懂我啊」。她痛罵那個帶走她丈夫的女人,隨之又深陷自我懷疑的迷宮,她對女兒哭喊著:「你那麼受寵愛,可為什麼留不住他?!」丈夫留下的那一丁點錢很快就被生活侵蝕的一幹二淨,母親用最後的錢買了回家鄉的車票,她知道那個古板的近乎於死寂的家不會歡迎她,可除此之外,她別無選擇。”
“為什麼?”
“你是說?”
“為什麼那個男人要這麼做?”
“因為錢。他是這麼對我說的,她是美麗的,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彷彿看到了月光下的瓷器,京都春暖時盛放的櫻花,可世上美麗的女子多如天上繁星,這其中能和我討論三島由紀夫、森鷗外等的更是數不勝數。她是美麗的沒錯,可那美麗的皮囊下的靈魂枯燥無味——別急著嗤之以鼻,這話還沒說完,接下來,他又說:每天如此辛苦的工作,去掙那微薄的薪水,連去柳月堂的能力都被剝奪了,我除了回家還能去哪裡?文學是支撐著我活下去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