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書前往幽冥島,查驗了仵作從前留下的關於秦阿蠻和錢玟的檢屍記錄,秦阿蠻是割頭致死,錢玟卻是被毒死後再割頭,雖說江湖間尋仇殺戮算不得什麼奇事,小門小幫亦時常有一夜滅絕的,但作為武林正派,明面上是理應一視同仁,追查到底,暗地裡又怎樣就是兩說了,何況幽冥島並非小門小戶,此島地處第六十九烏冥湖中央,為湖心島,尋常人連島嶼都上不去,可想在上頭開宗立派之人是有如何大的能耐,林書在幽冥島滯留一年,弄清後來各身亡弟子生前死後的來龍去脈,此間兇手卻再未出手,正當眾人以為線索將斷時,西蜀蒼黃坊傳來訊息:縵娘子逝世,死法與幽冥島之人如出一轍
柳侍然候在靈前,神色悲慼,收起了之前常年掛在臉上的玩世不恭的神情,對月季不住嘆惋,“我妹妹不會武功,她從不屑學這個,就跟當年的聞人風是一個德行,早知今日,我就是逼著她也要她把武功練下去!”
月季看著柳侍然痛心疾首悔不當初,臉上一點兒表情也無,甚至想打個哈欠,好似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般一字一句道,“請柳公子節哀,先將當時情景細細說與我們聽……”
柳侍然出去一趟,回來至親之人就慘遭毒手,心中正是歷經大喜大悲之際,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卻不被月季放在眼裡,他早就看不慣她懶懶散散的態勢,但礙於聞人府的面子,還是慢慢說起當時的情形,“蒼黃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致可分前廳、中庭、後院三處,前廳就是這裡”,柳侍然就手指指了一圈,滿廳祭奠的白花白綾晃得人眼花繚亂,“用來招待你們這些人,我們一家住在中庭附近四間屋子,中庭曬乾花染布,南屋是若松,北屋是我,西屋倩倩和漫然一間,東屋回安和破風,後院荒廢已久,用來擺種一些稀有的花草,當日我同倩倩與回安一道出門買花,只留破風和若松看家,回到時……我們,我們也未想到會有賊人闖入青天白日之下殺人犯案,漫然平日也是整天把自己關在屋裡,一直到傍晚點燈時分,回安去送飯才發覺……發覺……”,他話至此,只默默轉過臉,悔恨交加,泣不成聲
月季瞥了眼林書,說了自己的看法,“那杜堂主當時應該就在鄰屋而已,此人能無聲無息從彎月刀手中將人命搶走,可見在江湖上,必是排的上名號的,這樣的人怕是雙手就數得過來……”
“非也……”,跪在靈前披麻戴孝守靈的回安打斷她的話語,背對著各人,緊緊盯著他師父的棺槨,眼裡滿是哀傷,“你們應當知道,彎月刀用了忘前塵之事,其實他呀……忘卻了自己的武功……”,他頗為諷刺地笑了笑,“你們聞人府逼他吃的藥,自己倒是拋得一乾二淨?”
杜若松忘盡前塵在擇劍大會前夕的聞人息喜事上已是人盡皆知,然而在場的聞人府眾人卻沒想到他竟是連自己的武功都已忘卻,心裡暗自驚奇,只有月季被回安的血口噴人氣得不輕,可拿不準對方會不會武,不敢貿然和他對上,硬氣著與他講道理,“怎麼就是我聞人府強迫他服下的了,你可有證據?”
回安攤開手站起,似笑非笑地盯著林書,“這是哪條狗在亂吠,主人家也不懂得好好管管”,隨即看向怒氣衝衝的月季,“我毫無證據,但不是你們,還能是誰?你們聞人府自詡清高,卻不過是暗地傷人的鼠輩,想來若不是你們前家主的兩個小妾牽扯其中,我還要懷疑你們與兇手同流合汙了呢!”
月季得他一番挑釁,恨到牙根直癢癢,林書卻不甚介意,轉過話題,“那請杜堂主說說,你那時可有察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我……看見……”,杜若松失憶後,整個人性情大變,眼裡的滄桑和煞氣全被一股子乾淨清澈的氣勁取代,事事都像個幾歲的幼兒一般徵求柳侍然的意思,見柳侍然贊同地點點頭,他才說下去,“我看見一個黑衣服的人趴在漫然的房簷上……”
當時破風正同他一道在南屋練刀,杜若松的彎月刀與破風的昔水三十六式不知為何本來就有些相似,這也是聞人龍看中杜若松的一點,之後杜若松又改修昔水,將兩種刀法融會貫通,柳侍然願意帶破風回來,很大一部分是為了若松能重修武功,儘管收效甚微
“那輪到我們了”,李荊站出來把月季替下去,“我們在幽冥島查到五年前秦阿蠻夫婦臨死前,正被幽冥島棄徒骨朵兒追殺,島主說這骨朵兒數年前不知與誰私生下一個孩子,為秦阿蠻所告發,阿龍後來勸說島主饒她一命,她那孩子後來卻不知所蹤,骨朵兒完全有理由殺害鬼使夫婦和幽冥島弟子,且常著黑衣,但似乎與柳姑娘並無瓜葛,阿龍更是於她有恩……”
“骨朵兒?那個砍人腦袋制骷髏項鍊的骨朵兒?”,回倩嚇得一個哆嗦,“聽起來像是入魔之人的作為,為何這種人還要留她在江湖上禍害別人?”
“姑娘此言差矣……”,這話一出,眾人紛紛轉頭向聲音源處看去,原是一個一直跟在林書身邊的少女,此女帶著半邊面具遮住左臉,但依稀可見鏤空面具遮掩下那被什麼顏料畫得稀裡糊塗的臉龐,另半張臉倒是粉粉嫩嫩,吹彈可破,只是這一陰一陽兩邊臉,總讓人有種心生惡寒的感覺,她作揖,開口卻是清脆悅耳的女聲,動聽至極,聽者如沐春風,“在下幽冥島鬼使,綽號陰陽生,奉島主之令跟隨盟主大人,查清此次幽冥島弟子被殺之事……”,陰陽生掩唇桀桀一笑,“骨朵兒外號的由來並不是殺一人就取其頭顱,而是她傷人直取脖頸,後來以訛傳訛,謬傳至此,各位試想那十個人頭何其大,真掛在脖子上,誰會做這等丑角一樣的事?所以骨朵兒那項鍊是石膏做的假骷髏罷了……”
“是嗎?”,回安倒像是失望,“我還以為她和傳聞所說的,喜愛收集各種奇形怪狀的頭顱,以為和師父頭頂上那塊異骨有關,不過……說得也是,兇手根本沒將他們的頭顱取走……”
“異骨?”,今年堪堪六歲的林莫擺著一張童真的笑臉,“什麼是異骨呀?”
柳侍然望林莫嬌小可愛,耐下心說明,“漫然天生後腦上有塊不同尋常人的異骨,就與回倩一樣……”,他拉過在他一邊的回倩,扒開她腦後的頭髮給林莫看,一塊凸出的骨頭就在回倩頭骨正後方,“就是這裡了……”
二
小個子的林莫踮起腳來,“爹爹,如果真像我們所想,那讓回倩姐姐單獨處一段時辰,割頭之人必會出現,到時我們再抓住……”
回安聞此,怒火中燒,一下兒把回倩掩在自己身後,“你的意思是讓倩倩去做誘餌!”
林莫狀似懵懵懂懂瞧著回安,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來,毫不掩飾地頷首道,“對,就如你所說!”
回安氣結,柳侍然也回過勁來,回安回倩雖說與他並無血緣牽絆,但也算是他和漫然看著養大的,心裡早把他們當作親人,如今漫然剛走,林莫張口就讓回倩再度以身犯險,他如何再忍耐得住這口氣,對林莫初初那點好感被迅速湮滅殆盡,“不過幾歲的頑童,心思就毒辣至此,當真是上不正,下參差!”
林書被罵上樑不正下樑歪,聞人府中人也沒有出來為他辯護的,更別提其它與他關係薄弱的人了,林書面不改色,淡然道,“是在下教子無方,讓柳前輩見笑了”,轉頭便吩咐月季,“將小莫帶下去,關進他的房間裡,近幾日不許放他出門……”
林莫撇著嘴,老大不樂意,但又不敢違背林書的意願,乖巧地跟著月季走了
這場論述以此為句點,因林莫一個提議不歡而散,柳侍然招待其他弔唁的客人,回倩回安跪在靈柩旁守護著,一行人被安排在前廳與中庭相夾的客房,月季李荊等聞人府的下人擠一間大房,另兩處小房一個住林書林莫,一個住陰陽生和其侍女犢兒,兩間小房相隔只一堵牆
晚飯時候,李荊端了菜湯來靈堂給回倩二人,兩人跪坐一天,眼睛因時斷時續的抽泣哭得發紅腫脹,心裡失落更是難表,連下飯的胃口都沒有,李荊看回倩正是傷心處,“林公子因倩姑娘的事罰小莫不能用飯,小莫正是長個子的年紀,吃得本就又多,現今怕會餓出毛病來,事因你而起,不知倩姑娘能否隨我去勸勸林公子?”
回倩心腸軟,被李荊一番話說動,回安只小聲嘀嘀咕咕,“那小屁孩不吃也罷!”,然而還是放任回倩離開,回倩跟李荊移步換景,前廳按祭奠的儀式隨處掛了白,前中按一道長廊分隔,過了滿地簸著花曬開的中庭,回倩疑心,“李媽媽,我記得小莫是被關在後面……”,李荊一直往前走,毫無回頭的打算,回倩也緊跟著,“李媽媽,我們要去哪?”
“走慢些,我跟不上您……”
“這快到後院了……”
李荊一個站定在後院花草正中,回倩疑慮更甚,卻聽她說道,“倩姑娘很想為師復仇吧?”
“想!”,她怎會不想,只是她區區一個弱女子,手不能扛肩不能提,“可我……”
“那倩姑娘就應當知道,小莫的話雖直白一點,但是有它的用處的,李荊講這些話,是希望倩姑娘不要囿於一己私利,以大局為重,我們在場有三位高手護著,倩姑娘其實大可不必擔憂自身安危,不知倩姑娘意下如何?”,她說的分別是柳侍然、陰陽生、她自己
“那你要我怎樣做?”,回倩低下眸略做思索,師父從來是不問世事,不與人交惡的人,卻無辜慘死,遭人割頭侮辱,漸漸地內心的恐懼和退縮全然被仇恨的熊熊怒火壓了過去,她抬頭,“只要能報此血海深仇,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願意去闖!”
“好!”,李荊拍手讚道,“你既然自願,柳公子那邊就由你去說服,今晚你一個人在靈堂守靈,讓回安回去,我們聞人府帶的人不多,但埋伏在靈堂四面已經足夠,我們試著給這位骨朵兒設下一局!”
是夜,星光渺茫,蠟燭燃盡的蠟油滿出火炎跳躍的凹穴,像岩漿出洞般流動,凍在滴下的途中,光芒熹微間,回倩身披孝衣跪在靈前,一點點將手裡的紙錢放入火盆中,紙稍微觸到外焰,立時焦黃黒糊,碎成飛灰,聽上了年紀的人說,紙錢燒到陰間,保佑死去的親人在陰間過上好日子,若是燒的好,閻王爺收下了紙錢,還有可能放鬼魂還陽,回倩一聲一聲地嗚咽著,外頭寒鴉落枯木,昏月照高林,破風伏在暗處,只一雙眼在黑夜中熠熠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