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夫人拿著潘凱給他的詞，還沒看就想罵，剛張嘴，話沒出口，只看了一眼她便愣住了。

愣了半晌，然後眼淚止不住得流。

潘凱頓時懵了，趕緊就勸。好半晌勸住了，這才問道：“姑母因何傷感？難道這詞是先姑父所作？”

“不是，詞我還沒看。但這字，這字，你取筆墨來。”

潘凱趕緊筆墨伺候。

周老夫人提筆蘸墨，就照著柳如是的內容，寫了幾個字。

潘凱只是對比了一下，便發現了問題：周老夫人的字跡，和柳如是的字跡，除了水平差異以外，完全是相同的字型。

“怎會如此？難道她不是姑父的弟子，反而是姑母您的？”

潘凱相當不解，自己從來不知道自家姑母也是才女啊？

周老夫人語氣傷感：“你也知道，我潘家也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並沒有女子為學的傳統。像你姑母我，在嫁人之前，也不過是識得幾個字而已。至於說什麼琴棋書畫，那些就更不用說了。”

潘凱想想自家幾個姐妹，也知道確如姑母所言。潘家因為沾了姑父的光，到自己讀書時，已經算是發跡了，即便如此，自家幾個姐妹也不過是如姑母所言，識字而已。

“你姑父雖然金榜題名之後，官路一直平穩。”

說到這裡，周老夫人語氣並無什麼異樣，但潘凱卻有些臉紅。

周老夫人對外並無什麼交際，所以不知道自家丈夫什麼名聲。但是潘凱畢竟也是個讀書人，平日裡同窗們談論國事，有那不知道他背景的，說起周道登，便也沒避著他。

周老夫人只知道周道登的官職一直穩中有升，直到致使。但在士林，對周道登的評價叫“愚蠢謙和”，都說他從來推諉，不敢任事。那官路之所以一直穩中有升，不是因為他幹得好，立了什麼功勞，而是他什麼頭也沒出，活也基本沒幹。等到了考評時，負責考評的官員完全找不到錯漏，便只能讓他透過。就這樣靠著混資歷，在一路不犯錯誤的前提下，他的官路自然穩中有升。

其實話說回來，在官場，哪有說你不幹活就挑不出你毛病的？這是你說縮頭就縮得回去的地方嗎？然而哪怕是當年魏忠賢監察百官，各種挑毛病的時候，也沒能從周道登身上找出一點毛病。周道登何其厲害？

周道登除了不作為以外的所有負面傳聞，都是他在崇禎即位以後，入內閣當首輔之後的事情了。

但這些事情，以潘凱的見識自然看不出來，他只知道他姑父的官聲並不好，所以聽了姑母的話，臉上表情並不自然。

周老夫人沉浸在回憶之中，並沒有發現潘凱異常，繼續道：“但其實你也知道，他家跟我家差不多，並無什麼十分高大的門戶背景。這周家的整個家業，基本上都是他一路高中，一路為官，又一路高升攢下來的。

“我嫁給你姑父之時，他還沒中舉，與我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他平日懸樑刺股，我便為他紅袖添香。你也讀過書，知道讀書的辛苦。你姑父是個能夠苦中作樂的。他也沒有別的愛好，只是好為人師。每當他讀書累了的時候，便喚了我去，手把手教我讀書習字。”

周老夫人說到這裡，又覺得悲從中來：“奈何我實在沒有什麼天賦。詩詞只能學會記誦也便罷了。就連書法，學了大半輩子，雖然也是沒有下什麼苦功夫，但是竟然連一個只跟了他半年的侍妾也不如！他日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顏面見他？”

潘凱趕緊再安撫周老夫人激動的情緒。

他尋思著周老夫人的意思，恍然間明白了，周老夫人分明是說：那柳如是並不是周道登什麼弟子，根本就是侍妾。她之所以能夠從周道登那裡學來一身學問，只是因為周道登好為人師，並且把教妻妾讀書，當做了另類的閨房之樂而已。

感嘆了一句，自己姑父真是“才會玩”，也只有他那樣的才子，才會這樣玩吧？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姑父這是已經到了以教為樂的地步了，而且一樂就是數十年為一日。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只用半年時間，就調教出楊愛那樣的才女來。

一時間，潘凱只覺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周老夫人情緒穩定下來之後，對潘凱道：“我說了這麼多，想來你也明白了。當初那楊愛得了老爺的寵愛，我們一眾妻妾自然不會完全沒有嫉妒。可你也要知道，老爺他多大的年齡了，豈會和你們年輕人一樣？那楊愛如果懂得潔身自好的話，下堂的時候說不得還是完璧。但是即便是那樣，也改變不了她只是老爺的侍妾，而不是什麼弟子的身份。”

頓了頓，又道：“我不知道這個弟子的身份是她自己要求的，還是那個姓花的小子，自己自作聰明。但是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這一點絕不可能，門兒都沒有！即便他找錦衣衛弄死我，我也絕不會答應！你可以讓人通知他了，讓他死了這條心吧。”

這一邊周老夫人拒絕得斬釘截鐵，那邊柳如是卻還滿腔期盼。

雖然那個時候她還懵懂，但她也知道，周老爺子當年肯定沒有跟她有什麼夫妻之實。

但當初或許是為了提升她的地位，侍妾的身份也是實實在在，有據可查的。不過這些所謂實據，在她改名換姓，身後又有靠山的前提下，並沒有什麼意義。

她作為周府的一個新嫩，自然不會知道，周道登有跟自家妻妾角色扮演的愛好，滿府妻妾，都做過他的弟子。

她只以為這是她自己獨有的待遇。畢竟誰閒著沒事不跟嬌妻美妾親熱，反而是教她們學問呢？這不合情理啊！

所以她也並不知道，那一紙聘她作侍妾的文書，並不是什麼要提升她的地位，而是一個遊戲准入的門票。或者說，如果不給她安排一個侍妾的身份，人家周老大人覺得教起她來，完全沒有性趣啊！沒有興趣，如何能保證教學質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