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記得,一共三百六十二首,少爺那時候一天教一首,差一點點就一整年了。後來您就改教其他的,有宋詞,還有漢賦,可我覺著還是唐詩最好聽。”
秋痕一面說,一面想起了當初的情景。那時候她認字還不全,張越教了自己幾遍就去上學了,她只好拉著琥珀讓她再給自己解釋裡頭的意思。每一首詩的每一個字,她都用筆蘸了水在青磚地上寫過無數次,就是為了他回來的時候博得那一笑一讚。如今她雖說仍然沒什麼大見識,一手字比起靈犀琥珀都差遠了,但她至少不再是那個目不識丁的小丫頭。
“當初我教你的時候,你還只是那麼一丁點高,小得很。對了,你可還記得,那時候你就是愛說話的性子,可在別人面前卻總是端著老實謹慎的模樣。”
“少爺!”雖說秋痕此時心裡正甜蜜,可聽到張越這戲謔的口氣,她忍不住狠狠跺了多角,隨即便旋風似的轉過了身子,滿臉不痛快地說,“什麼小得很,少爺你那時候不是比我更小麼?再說了,還不是少爺你教我的——在自己屋子裡說什麼都不打緊,到外頭說一句話得想三回——鬧得我一出去就不敢說話。”
“原來這還是我害的?”
張越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會兒剛剛來到這個世上,雖說入鄉隨俗很快接受了這個現實,但唯恐自己露出什麼馬腳,所以一有空就從秋痕口中套話。那時候他也不是沒打過把這個照顧了“自己”多年的丫頭弄走的主意,但是,當他掏空了秋痕知道的那些訊息之後,卻漸漸打消了原本的想法。開朗活潑的她什麼都聽他的,脾氣又好,他何必多此一舉?
此時,看到她的臉上紅撲撲的,他便不再逗她,洗過腳之後便上了早就捂暖的床,卻是斜倚著靠枕半坐著。北邊的秋天晝夜溫差極大,這會兒甚至能聽到外頭的呼呼風聲。這套間只有通向外屋的一扇門,門前垂著厚厚的簾子,倒是溫暖得很。
將銅盆交給外頭等候的水晶,秋痕便反身進屋,見張越還坐著,連忙走上前去。正要催著他睡下,卻不防他拉住了自己的手。雖說之前已經定了名份,老太太在英國公夫人面前也親口認了此事,但畢竟最後一層窗戶紙尚未捅破。這時候,她頓時有些不自然,猶疑了片刻,這才脫鞋子坐了上去。先頭灌的兩個湯婆子早就把被子捂得滾燙滾燙,此時她和張越又坐得近,身上不禁更是燥熱難當。當面頰落下輕輕一吻的時候,她已經是覺著渾身如火燒一般,甚至沒察覺到帳鉤上掛的那青紗帳子什麼時候落了下來。
次日,張家大院照例天不亮就忙碌了起來。西院的幾個小丫頭都是顧氏命靈犀一個個仔細挑的,平日雖有頑皮嘴碎的時候,這時候卻全都一個賽一個地乖覺。水晶昨夜進屋子收拾過一回,眼下又手腳麻利地給張越換上了衣服,等到把人送出了門,她立刻一溜煙回到了裡屋,見秋痕正咬著嘴唇自己穿衣裳,她少不得上前幫忙,又笑眯眯擠了擠眼睛。
顧氏昨天在張越那裡吃了晚飯,又鬧騰了不少時候,回來之後只顧著說話,卻睡晚了,因此這天早上就有些懶懶的。只不過,她畢竟是養就了一絲不苟的性子,因此不想因病廢了作息的時辰,於是仍然勉力起了床。雖說晨昏定省,但張越一大早急急忙忙上朝去了,早上問安時他尚未起身,這會兒只有張信領著其他晚輩一起來。等到眾人紛紛出門,她就留了張赹張菁兄妹一塊吃早飯,等到西院使人來報信,她方才知道了昨晚的事。
“把這事情和超哥媳婦說一聲,她如今管著家,先頭既然已經定了,如今這人和物事上頭讓她忖度著新增就是了。”
吩咐了此事,她便想起張越提到他在此次迎駕的行列之中,心裡忍不住生出了一絲擔憂。有了上回的教訓,此次迎駕必定是不會遲的,可誰知道天子之前巴巴派了張越回來,等御駕回京會不會立刻發作。若是隻發落幾個文官還不打緊,怕就怕天子雷霆,若是真變天,不知道家裡會怎樣。就在這時候,她忽地聽到門簾挑動的聲音,扭頭一瞧便發現是白芳。
“老太太,剛剛英國公府派人傳來了訊息,英國公已經回來了!”
張輔回來了!
再次確定了這個訊息,顧氏終於感到整個人一鬆。雖說張家的第一代爵位來自榮國公張玉,但真正的興旺卻是靠著張輔一次次的戰功,她最擔心的就是年富力強的他有什麼萬一。如今終於可以放心了,這次平定塞外應該能過幾年安生日子,王夫人也不用成天提心吊膽。憑張輔這年紀,只要再活二三十年,再多添幾個子嗣,那邊府上的承繼就不再是問題。
該做的該辦的都已經完了,至少,哪怕老天爺就此收了她,她也沒什麼遺憾了。
傍晚,才剛到家的張輔親自過來這邊府上向顧氏問安。他是習慣了兵馬勞頓的人,雖說此次出征將近半年極為操勞,但精神卻很是健旺。因此,聽顧氏嘮嘮叨叨,他只是一味微笑著,一一勸慰了,等用過晚飯後看著人睡下,他這才預備回去。他一向不苟言笑,這家裡的晚輩也多半怕他,因此這會兒留在門口等他的就只有張信。
“幸好你來了,母親一時之間忘了越哥兒,否則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說。”張信頓了一頓,隨即解釋道,“他原定是三日後出發,但今天彷彿得到急召,所以只送了個口信回家裡,什麼準備都來不及就急急忙忙趕往雲州了。我還聽說明天將有一撥重臣啟程往雲州送平胡表,其中有駙馬都尉沐昕、趙王府長史趙李通,還有禮部侍郎郭敦。”
“這事情我知道。”張輔皺了皺眉,卻並不感到意外,當即輕輕頷首道,“這一次我從徵雖說小有功勞,但也沒什麼可賞的。隨軍後運的神策衛出了些岔子,二弟恐怕要吃掛落,大約也就是功過相抵罷了。他畢竟職位不顯,再加上皇上念在他出身張氏,不會苛責了他,但別人就沒那麼好運了。泰寧侯陳瑜這一次坐軍糧失期,結局堪憂。”
“泰寧侯?”張信聞言頓時吃驚不小,“前頭已故靖國公又是營建北京,又是掌行在後府,極受寵幸,如今這位泰寧侯好歹也是靖國公長子,怎麼會……”
“皇上正惱怒的時候,他的錯處偏犯在明處,最少也是下獄待罪。若再嚴厲一些,恐怕免不了黜落。只不過,這爵位是先頭靖國公沙場上搏下的,應該不至於有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