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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不到(三)

塵不到三)

從上玄院趕到碧虛城,一路快馬。謝行雲策馬在前,李玄乙同齊元靈疾馳在後緊跟——法陣只送她們到帝青峰下,今已逾十一個時辰未休憩也未進食飲水了。

謝行雲的手臂已有些發麻,她躬著身,試圖化作馬的鬃毛,化進風裡,只盼這樣能快一些,再快一些。忽然她感到身下一顛,韁繩脫了手,整個人如坍塌的山石般往塵土裡滾去。天旋地轉,一時塵土飛揚,嗆進謝行雲的喉嚨,迷了謝行雲的眼睛,她看見自己的馬與自己一般倒在地上。

”起來啊……”謝行雲僵了四肢,這一句不知是在說給自己還是馬聽。

那匹馬睜著又圓又大的眼睛,悲哀地嘶鳴,四條腿蹬在地上,試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最後還是身子一歪栽回塵土中。它看著謝行雲,眼中亮亮,像是眼淚。

李玄乙慌忙躍下馬去,跪到泥塵間將謝行雲拎起來,把她扭到自己面前。在看到那張臉的一刻驚愕,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謝行雲:臉上髒汙,眼睫上雜著塵粒,嘴唇像是皸裂的土地,有一處剛結的血痂。謝行雲的嘴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喃喃自語裡只反複講兩個字。喉嚨裡似也滿是沙塵,字句落到掌心之間,感到一種握住沙塵的粗礪。

”回家……”謝行雲抓住李玄乙的袖子,而後膝行著向李玄乙的馬爬去,”回家……”

”再這樣下去你會死的。”李玄乙眉頭一攏,將人拉上自己的馬,一布袋水塞到謝行雲手裡,”喝一點,我載你。”

謝行雲木木地點頭,嘴巴捱上水袋,也不知喝進去沒有。李玄乙的衣衫太薄,她感到脊背有很涼的一層濕意,心頭一顫,想是眼淚。

李玄乙起初用手掌握住那根韁繩,而後沒了力氣只能將韁繩纏在手臂上,幾乎是抱著那匹馬向前疾馳。兩個人的重量壓在那匹負累不堪的馬上,沒出三十裡便又跪死倒地,而後只能三個人一匹。她們跑死了三匹馬,最後召出崑玉熊,跑完最後三十裡。

最後三十裡,翻過一座矮丘,就是碧虛城了。

方到丘下,三人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謝行雲在這鐵鏽腥羶裡從崑玉熊身上滾下去,踉踉蹌蹌往丘上爬。未出幾裡,她便僵直了身。

眼前,屍橫遍野,流血漂櫓,人的屍體,獸的屍體,殘缺不全地堆疊在一處。獸的嘴裡咬著半截人的手臂,腰以下不知所蹤的將士手臂緊緊箍著一隻窒息而死的獸。謝行雲一步步往下走,不慎踩到什麼柔軟的東西,低頭一看是碎肉。地面草木斷折,琴的碎片散落四處。他們都是修士,碧虛城多是遠攻的樂修,若非真的到了窮途末路,又怎會用雙手和肉身與靈獸殊死相搏。

謝行雲感覺呼吸裡像黏膩著一口濃稠的血,咽不下去,嘔不出來,堵在她的胸口,悶得人喘不上氣。一聲長嘯將她從這種迷惘裡驚醒,謝行雲抬起頭,面前有人正用手中一把短刀死死抵在靈獸咽喉,獠牙近在咫尺。

思緒一動,長鞭已到了謝行雲掌中,揚臂抽出去捲上那隻靈獸的脖頸將其甩到一旁。靈獸嘶吼著從地上爬起來,倒是放過了原先撲咬的人,直直向著謝行雲沖來。在靈獸靠近謝行雲前,一支長箭先越過謝行雲肩頭,從兩眼之間貫穿了獸的頭顱,而後龐大的身體從半空中重重地摔了下來。謝行雲回頭,李玄乙的手還搭在弓弦上。

地上那人已奄奄一息了,謝行雲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那人身邊跪下去。一個女人,臉上的血汙遮掩了她原來的面容,血倒灌進她的喉嚨裡,口中只能勉強擠出幾個字來,“二小姐……救…救救碧虛…回…回家啊…”

救救碧虛。

家字之後似是一聲漫長的嘆息或者呻吟,女人後面不再說話,謝行雲握著的手涼了。於是她踉踉蹌蹌地爬起來,一步一摔地淌過這片血海,直至城牆完整的顯露在三人眼前。昔日灰黑色的石砌牆上浮著一層濃烈的血色,巨大的爪痕像要撕裂這片城牆,闖進城中去。

謝行雲仰起頭來,城牆上,一面翠青色的殘旗在風中抖動飄揚,其上一個龍飛鳳舞的謝字。離得遠,謝行雲看不清,只能勉強辨別一個人影——這面旗並非插在城牆上,而是由一個半跪的人緊緊握在手中,看不出生死。

三人又向臨近碧虛城的方向奔去,將到城下時,見兩個披著甲冑、低垂著頭的人跪在城門之前。謝行雲的嘴唇顫抖起來,渾身一僵。兩人緊緊貼著額頭,其中一人手中執一把銀槍,兩穗紅纓飄搖,碧虛城中用槍的人屈指可數,其一便是沈蘅。

“阿孃?”謝行雲跌跌撞撞跑去,手剛碰到銀甲,那人便整個向她栽來,就好像已強撐著等她許久,此刻終於敢卸下力氣。謝行雲用衣袖胡亂地去擦那些血汙,沈蘅蒼白的臉顯出來,裸露在外的面板冷如山石,似已沒了氣息許久。謝行雲固執地往沈蘅的手腕上纏療愈絲,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阿孃,你睜開眼睛看看行雲啊娘……”謝行雲一遍一遍地低頭去貼沈蘅的胸口,試圖在薄薄的銀甲之下探尋到微弱的跳動,“娘,我是行雲,我回來看你們了……”

可是沒有,就像一個空洞又死寂的山谷。

眼淚,從謝行雲的心裡嘔出來,她有些無助地抬起頭又去看另一個——謝懷玉還保持著跪姿,一隻手僵在半空,是個半相擁的姿勢。

謝行雲爬到謝懷玉身邊,手往上顫抖著想要去摸他的臉,“阿爹,行雲回來了,阿爹……”

她的面前,兩人身後,城門大開,只見一條空無一人的長街。城牆之外,鮮血浸潤土地三寸,城牆之內,一滴未沾。

忽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謝行雲抬頭,長街上走出來一個麻衣孩童,站在蕭瑟的街道中央,用稚嫩又清脆的聲音喊出一句。

“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