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凡這次再臨上海,已經不是初來時候的氣象。他才從東北振旅南下的時候,上海道上海關道兩方大員,雖然一樣迎接,卻總有些不冷不熱。上海這個地方在兩江體系當中,相對有些地位超然,再說當時徐一凡在江寧還不知道能不能坐得穩呢,當時上海兩位道臺禮數盡到,其他的就是保持著一種冷眼旁觀的心態了。
可是這次卻絕對不一樣了,徐一凡已經穩穩操持住兩江權柄,並且在一兩個月之間,更露出了鼎革氣象。事態發展得讓所有人都目不暇接!現在他偏師兩支在遼南、在朝鮮,已經成犄角之勢,再也沒人可以打他主意。更按重兵於兩江,穩固住根本。以全朝名義,拉攏南方督撫壯其聲勢,更次第削弱直隸駐軍。打的就是按而觀釁,一舉顛覆天下的主意!
逆而奪取大勢就被他這樣三下五除二的經營而成,這次乘船而來上海,本地的兩位道臺心裡明白,是來同英國駐華公使甚至還有一個英國宰相的特使談判的。洋人的支援再一拉攏,徐一凡真的就是再無掣肘了,下一步就是北上奪取天下!
北直隸的風聲,兩位道臺也多少聽到一點,這段時間不斷有京官從天津乘船南下,到上海租界裡頭耍一耍,一邊避風頭,一邊看能不能在徐一凡這裡鑽營一下。北面的動向,也從他們嘴裡傳開。劉坤一死後,京師一片悽惶,就靠著譚嗣同等幾人在苦撐大局。一邊整刷朝局,一邊試圖編練新軍。
這整刷朝局吧,誰不知道大清二百多年的積弊,要是能重新整理,也早等不到今天了。更加上還有幾百萬旗人這個包袱,動了他們的特權,譚嗣同下場如何,不樂觀得很。
這編練新軍,說起來也讓人搖頭。瞧著譚嗣同他們打的竟然是在直隸起團,準備揀選精銳成軍的主意!還以為這是當年洪楊之亂,可以選連湘軍崛起中興天下哇?湘軍都是山野農夫出身,而直隸要起團,那些都是些什麼玩意兒!現在除了北京城周圍有軍隊彈壓,還安穩一些,直隸各處,已經處處都是香壇了,繫著紅腰帶的大師兄在鄉里耀武揚威,口口聲聲要盡誅二毛子,扶保大清江山。這些傢伙要是練出來還能壓徐一凡的百戰禁衛軍一頭,徐一凡就該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而且還不僅僅是新軍編練出來得用不得用的問題了,京官裡頭不是沒有明白人,暴民得了名義,氾濫開來,恐怕還有不測大禍!
那頭氣勢正盛,哪頭正在垂死掙扎,現在掰掰手指頭都能算得清楚。徐一凡只要不犯什麼大錯,保守一點估計,鼎革大業,他也有七成把握了。
這個時候徐一凡駕臨上海,現在不拍馬屁還等到什麼時候兒拍馬屁?
徐一凡乘坐的招商局內河火輪,是直抵高昌廟碼頭的。這個時候兒,碼頭上面兩位上海道,正衣冠整肅,誠心正意的在接官亭裡頭等候,碼頭上面,已經紮好了牌坊,吹打隊伍都在江風裡頭候著,碼頭外面,滿滿的都是滬軍營,製造局護勇在警戒。徐一凡來得秘密,知道的人不多,高昌廟周圍人跡寥寥,精選的數百勇丁挺胸凸肚的站著外圈,這煊赫場面,也是在拍徐大帥的馬屁。
迎接徐一凡的,除了兩位道臺,還有幾個有來歷的南下京官,不知道鑽了多少門子,給兩位道臺送了多少紅包兒,才能來迎一下徐一凡。一個個在接官亭裡頭也不說話,只是在心裡頭揣摩,到底要怎麼樣,才能一言而動徐一凡,在他的班底裡頭謀一個出身來著?
大家夥兒已經無數次的翹首朝西邊看,一大早就過來,江風喝了一肚子,徐一凡的船,到底要到什麼時候兒才能來?
招商局的“江順”號明輪小火船,正嗚嗚的順流而下。為了支撐在遼南的行動,除了維持招商局的正常營運,其他所有能抽調的好船幾乎都已經用上。徐一凡要去上海,照理說無論如何也要抽一條好船過來,不過徐一凡卻瞧上了這條明輪舊船,看著這條小船鼓著明輪,蒸汽噴吐,掙扎著在江裡前行的樣子,當時徐一凡就吐出了幾個字:“多鉚蒸剛,王道啊!”
除了明輪,還有什麼船更能體現蒸汽朋克文化的美感?
為了徐一凡的惡趣味,這條小船被匆匆忙忙的整修了一遍,就成了他的官輪。現在正以順水八節的航速,直奔上海而去。徐一凡倒也不在乎快慢,讓幾個洋鬼子和上海本地官場多等等,沒有壞處。
這次去上海談判,能談出個什麼結果來,他也根本沒指望。大英帝國,現在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日不落的威名,正在頂峰。全世界都在佈置他們的棋局,承擔著全世界的責任。他一個遠東新起的小小軍閥,說實在,在大英帝國的棋局當中,到底佔多大分量,還是不要太高估的好。哪怕來了一個首相特使,現在英國的各種特使滿天飛,在這個地方調停,在那個地方煽風點火,也沒什麼太稀罕的。一份約見談判的電報,看得他就是冷笑,盎格魯撒克遜全球帝國的矜持和氣焰,全在紙上。
他幾乎也能猜到這位首相特使到遠東來秉承的意圖,大清帝國看來要溜簷兒了,日本也殘廢啦,對俄遠東的封鎖空出了一塊出來。英國的主要力量並不是在遠東,在這裡,他們需要重新佈局,維持穩定的局勢。他徐一凡要崛起取代清國,可以,大英帝國可以樂見其成,但是肯定要他徐一凡掏出更多的東西,讓出更多的利益,牢牢的綁在大英帝國的全球利益戰車上面,如果他能答應,大英帝國也不會吝於給他一些支援……
可是,他就能答應麼?
穿越到這裡來,他所做的一切,有一個底限,就是歷史不能不能比他未到的時候更壞。說起來有些矯情,可是這也是基本的堅持。條件合適,不是不可以談,畢竟現在這幫盎格魯撒克遜人佔著絕對的上風呢,未來這個國家的發展,也需要良好的國際環境。暫時抱抱英國這條粗大腿,也沒什麼壞處。
如果那幫傢伙條件開得太過分,他徐一凡也只有謝謝了。反正談判只要一開始,就證明大英帝國至少在遠東已經將他視為棋局當中重要的一極,這次談不出結果,還有下次嘛。隨著事態發展,他就不相信大英帝國在遠東不做出讓步!
說到底,推翻眼下這個已經去了半條性命的大清,他已經是不需要外力的幫助,和英國談判,也是為了他擔心的另外一件事情。眼下這局勢發展,有著向另外一個危險的方向快速滑落的趨勢!這次談判,他其實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向這幫白鬼子證明,他徐一凡有收拾這片土地任何亂局的能力!
北地的第一份綜合情報,在他將將要上船的時候,已經由盛宣懷那裡飛馬送到他的手上。船上無人打擾,這一天多來,他就是在反覆掂量,反覆揣摩手頭這份綜合情報!
北地情況,竟然發展到如此地步了啊……他徐一凡煽動的颶風,讓這個末世的一切,都已經大不一樣了。
他站在明輪之旁,看著那包鐵的水輪彷彿不眠不休的捲起江水,巨大的聲響還有翻卷的浪花,似乎都在表明新時代是如何躁動的到來。悄立舷側,徐一凡不知不覺的竟然已經站了一個多鐘點,江風將他渾身吹得冰涼,可卻沒有讓他飛速轉動的腦子停頓下來半點。
直隸氣氛,自劉坤一死後為之大變,香教拳壇,已經在直隸境內,成燎原之勢,山東河南,也頗有氣候。譚嗣同現在為群臣之首,一邊苦苦維持住北京周邊局勢,一邊在試圖揀選這些拳民精銳,練成新軍!譚老哥啊譚老哥,你既然選擇了北京這條船,用力劃也是應該,可是你知不知道,你這是放出了一隻什麼樣的怪獸?
香教,義和拳,紅燈照,庚子國變,慈禧對十一國宣戰,八國聯軍……這些字眼風車也似的在他腦海裡面翻騰不休。在歷史上,此次事變是國內的種種因素集合在一起,才其來有自。秘密會社在直隸等北地的勢力,還有北地百姓和教民的矛盾,這個內因,1895年和1900年是沒有多大的區別。發起一場民變的所有因素都已經具備。
但是北京朝廷中樞那方面,掀起庚子事變,出現了對十一國宣戰這麼華麗而愚蠢的事件的因素,卻一件也還沒有發生啊?
戊戌政變,譚嗣同譚老哥現在正在努力奮鬥,苦苦支撐大清江山呢,他比起歷史上的譚嗣同也成熟了許多,根基也穩了許多,雖然徐一凡對他現在變法重新整理不看好得很,但是也遠遠還沒有到失敗的時候兒。歷史上正因為戊戌事變失敗,大清朝廷那幫最保守,最朽劣的勢力全面復辟,加倍的敵視起一切進步因素,認為這是敗壞世道人心,動搖大清江山的根源。這幫保守勢力,才和拳民香教這樣有著很大矇昧性的民間組織一拍而合。
——可現在正是譚嗣同譚老哥走在上風頭,這些保守大臣正在坐而待時的時候兒!這些新黨,不該這麼愚蠢,以為自己能控制這麼一支具有極大矇昧性的力量!
庚子事變鬧得如此不可收拾,慈禧要立大阿哥事件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歷史上戊戌事變之後,慈禧就想一勞永逸將光緒趕下臺來,立端王兒子溥儁為大阿哥,試圖廢掉光緒。而西方列強為了保證中國政局平穩——越平穩越無能的大清,越適合他們的宰割。那時候兒,西方列強可對於影響大清政局平穩的一切不安定因素可都重視得很呢,哪象他徐一凡穿越而來的那個年代,西方列強可是巴不得中國天天出事兒。
西方列強反對慈禧立大阿哥,這件事情可儲到了老太太的逆鱗,她的權力,自己人動不得,外人可也動不得!老太太一輩子搞的權術陰微平衡,對西方列強實在的實力也糊里糊塗。聽幾個又保守又好事的大臣吹噓忠勇拳民竟然有數百萬之多,算算數字,超過大清養的兵多少倍了,說不定還沒有養的那些兵那麼廢物。腦子一熱,為了保住權位,給西方白鬼子一個教訓,老孃就用拳民和你們拼了!
——可是現在,光緒在他的位置上面還坐得穩穩當當的,因為他徐一凡的威脅存在,慈禧加倍的要借重光緒這面聖君的大旗。母子兩個心結瞧起來都少了不少,外人瞧來,還有一些同病相憐的溫情在裡頭,更不用說這對母子現在說不定打的就是還要借重白鬼子力量制約他徐一凡的主意,怎麼會利用拳民,來和西方列強對著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