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太過悲傷,跟石頭一樣壓在人心口上。”少妍籲出一口氣,大有同感。
阿真一愣,望向少主人。
“兩位姑娘怎麼這樣講?”賈颺倍感疑惑,完全不懂女孩子們心裡都在想些什麼,對於方才董貨郎和他的戲班極其賣力的演出,姐妹倆明明是看得如醉如痴啊。
少姝略作思忖,繼續闡述她的理由:“自然,我不是指董叔他們的演繹不夠出彩,癥結到底出在哪裡呢?思之再三,還當歸因於如今戲文中諸多角色的通弊!好的吧,全部慈眉善目,壞的呢,一律凶神惡煞,怯弱的,永遠低眉順眼——對了,就是小鼠頭上所綁的那些個臉譜面具,雖說湊在一起花裡呼哨的,但每個角色固守一面,所言所行始終與之恪守,鮮有更改起伏。”少姝先前就忍著的一番“偉論”,終於有機會慷慨舒發,神色跟著輕鬆下來。
“可是啊,眼下這種程度已屬不易,莫非少姝姑娘還想讓小鼠們再學著‘變臉’?未免太強鼠所難了。”阿真咕咕笑道。
少妍亦納罕:“演戲向來如此,剛剛的這一出,縱是換成戲班子裡的名角們來沈麗人,也不會更加別出心裁啦,少姝到底要說什麼?”
賈颺也認為少姝思慮過甚,“想入非非”之喟趣怪貼切,委實不錯,又溫語答道:“觀戲既久,在下也多察覺——不同的臉譜各有所司,的確稍嫌誇張,難免與日常俗情脫節,不過,也都是沒辦法的事,大概是為了‘幫助’一眾看客,讓他們便易省力地把握角色間的彼此差別,毫無疑問,同時還要考慮快快地回本盈利,賣藝人便都不得已而為之吧。”
“賈公子所言不差,但除此之外,我開始模模糊糊地以為,真切實在的人性,要遠比戲曲呈現出來的更為幽深多面;咱們觀戲,眼光不好太過單純,或一味圖了便捷痛快。試從現成的‘角色’臉譜再往深一層尋索下去,總會有不同的發現。他的那般言行舉止是否出自本心?心裡有什麼盤算?什麼苦衷?什麼變化?所有這些,不是單靠一張定了形的面具就能夠清楚表明的。”將心裡的想法稍加整飭,再傾吐給好友,令少姝心情明朗。
“是這個道理,就算是同一個人,遭遇了不同的人事,也不會千篇一律地抱持著同一張面孔。”少妍認可了妹妹的說法,不過還有存疑,照她這樣講,那應該是不喜歡所有的戲才對,而不僅僅限於今天的這一出。
“嗯,還要再往深了想……”結合自己往日閱歷,阿真鄭重其事地體味起來,片刻後雙眼一亮,“我也明白少姝姑娘的意思了!人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假使在咱們周圍,有人行事故意存了壞心,也不會一上來就在腦門上貼了‘我要使壞’等字眼。”
少妍頷首同意:“阿真說的一個‘遙’字,一個‘久’字,足見想要了解別人心性有多麼艱難,而人天生喜歡避煩就簡,避重就輕——這同樣也是人性使然——結果是不想麻煩,寧願利落地將不同的人以外在的‘角色’相區別,最後誤入歧途。”
“巧言令色,鮮矣仁。”賈颺會心一笑,“我雖不懂得品鑑人物,但一直銘記聖人教誨,再來觀察現世中人。是有這樣的人,動聽的話直說到你的心坎上,臉色或和善或卑微,均做的恰到好處,就是一絲誠意也無,只有被騙到損失慘重才會醒過神來,正視到對方多會耍手段,自己又是多愚蠢。”
(“巧言令色,鮮矣仁”句:出自《論語·學而》,意思是花言巧語,裝出和顏悅色的樣子,這種人的仁心就很少了。朱熹注曰:“好其言,善其色,致飾於外,務以說人。則人慾肆而本心之德亡矣。聖人辭不迫切,專言鮮,則絕無可知,學者所當深戒也。”孔子這句話真是囊括了大多數道貌岸然者的表現行徑。)
“公子說得極是,尤須警覺堤防的,是那種光在面上嘴裡宅心仁厚的一類,左手送你一隻雞,右手送你一隻鴨,實則是為了牽走你一頭牛!小惠略施,大利獨攬,在精心裝扮下謀取自己想要的,還有種叫法是什麼來著……”阿真越說越直白,雙手猛地一拍,“扮豬吃老虎,妥妥地!”
(扮豬吃老虎:比喻用心機耍詐,故意裝成愚弱者讓對手疏忽,再趁機贏得最後勝利。獵人要捉老虎,在無法力擒的時候,就裝扮成一隻豬玀,學成豬叫,把老虎引出來,待走近時,然後出其不意,猝然向它襲擊。這種毫無防範的突擊結果,老虎縱是不死也會帶傷。)
“遠了不說,十多年前,高平陵之變,不正是托賴太傅稱病的示弱之功,司馬氏翻身一躍,成為炙手可熱的權貴,可嘆彼時曹大將軍不具識人之明,掉以輕心了。”言及於此,賈颺見兩位姑娘只是矜持地嘴角微微上揚,方才回過神來,想到郭宅有不可隨便品評時事的規矩,立即尷尬地低下頭,略整著博袖,低語解嘲起來,“在下身不由己,說到興頭上,停不下來了……”
(高平陵之變:曹操封魏王后,以司馬懿為太子中庶子以佐助曹丕。曹丕臨終時,令司馬懿與曹真等為輔政大臣,輔佐魏明帝曹叡。明帝時,司馬懿屢遷撫軍大將軍、大將軍、太尉等重職。明帝崩,託孤幼帝曹芳以司馬懿和曹爽。曹芳繼位後,司馬懿先是遭到曹爽排擠,遷官為無實權的太傅。正始十年(249年),司馬懿趁曹爽陪曹芳離洛陽至高平陵掃墓,起兵政變並控制京都,自此曹魏的軍權政權皆落入司馬氏手中。)
阿真此前聽自家公子說過這一段,感觸更深了。如果只依憑表面,任由好惡,甚或只是心有所求想當然耳,是親自將雙眼矇蔽,無法真確認清任何人,無分遠近親疏,統統矇昧不明。
少妍含笑道:“總而言之,少姝說得蠻對,不能用看戲的心態品評人物,否則‘好人’做了件壞事,就是本相畢露,‘壞人’做了件好事,就是洗心革面,恆久地非黑即白,根本無法瞭解複雜多變的世情人性。”
“品鑑人物的難度,也許在於一個人物可以身兼多重‘角色’,不止一張‘臉譜’,本人的真精神往往在層層疊疊的遮掩之下,其中有他的優長與才幹,也有缺憾與不足,甚至還有他心中不會宣之於口的陰暗角落。”說到後面,少姝的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凝重。
大家聽了,一起默然地點著頭,識人的眼光確是千錘百煉而來的,須得不怕麻煩,自覺精進,才會獲得堪比生命般珍貴的真知灼見,辨析洞察人心的百轉千回,對於世人有意無意間表露出來的種種擅加甄別,遠比停留在簡單粗淺的臉譜區分上頭要有趣多了吧。
即將到達書館了,少妍也不做作,迴轉身得體大方地提醒道:“少姝,今日喝茶看戲都是賈公子付的賬,還相當豐厚哦,咱們姐妹沾了賈公子的光。”
見二人款款施禮致謝,賈颺受寵若驚:“二位姑娘何必如此多禮?原本也是我煩少姝姑娘給引見綿上翁的,心願既已達成,在下才當感念才是。”
“就是就是,從今往後,二位姑娘千萬別見外了,只要我們家公子請客,不吃白不吃!”阿真才是沒把自個兒當外人的那一個。
逗得姐妹倆一味掩起嘴來直樂。
送別了賈颺主僕,二人相攜走進書館大門。
因教舍中空無一人,故此院落顯得比平時空曠清寂。
“今日該是子獻哥當值,他又跑到哪裡去了?回回是他這樣,輕忽職守!”少妍不滿地嘟囔著,拉少姝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稍歇,桌上有子獻的幾本書,另外擺了茶具,壺內茶水都還是熱乎的,看情形,大約是他剛要獨自攻讀,又被什麼人叫走了。
“話說回來,董叔的戲文還是頗有才具,朗朗上口,用心觀賞,看得出來也都是心血凝結而成。”少妍慢慢解開了包袱,整理起置辦的東西,並漫不經心地說道。
“是啊,說故事的人,雖說表面上說的全是別人家的事,但自己卻要設身處地,體會角色的處境與心緒,與親身經歷一遍也大差不差了。將真情投入其間,再暴露給世人笑罵,然後賺取報酬,那種心情不是常人可以忖度的,也許愧甚悔甚,在不經營的時候,會想躲避世人也說不定吶。”少姝揣摩著賣藝人的情感,也學著少妍一樣,扒拉著各色瓶瓶罐罐。
“少姝不喜歡爐神廟的故事,莫不是還因它惹哭了琺花的緣故?”少妍抬頭,冷不丁冒出一問。
“琺花那樣動情,顯見太入戲了。”少姝覺得姐姐眼光很是明敏,“都是出身於匠人家的女孩兒,她便移情到角色中去了,一定比旁人想的要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