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四章 悽風苦雨

入夜之後,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凡是接近風月場所的街道上依舊是車如流水馬如龍,銀燈高照,燭影搖紅,絲竹管絃,歌喉嘹亮,如天外仙音,舞姿翩躚,似月裡仙姝,十里秦淮,珠圍翠繞,不啻人間仙境,縱然是越來越急促的雨簾也擋不住尋花問柳之心。可是在揹人之處或者小巷之內,卻是黑暗淒涼,偶然有一兩盞懸在門前的燈火,也在夜雨中漸至熄滅,星月無光,偶然有人影飄過,倒像是鬼魅一般。繁華與淒涼在金陵城中相依相伴,彼此糾纏,形成了一幅令人迷茫的矛盾畫卷。

楊寧獨自走在黑暗之中,下意識地避開燈光,任憑雨水順著自己的衣裳滴落,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疏解心中的痛苦,這樣的時候,他恨不得能夠倚在孃親膝下哭訴一番,縱然事後要被孃親責罰教訓,也心甘情願,可是孃親卻不知在何處,他不知道那矗立在洛陽的聖烈大皇貴妃墓裡是否孃親的骨骸,更不知道孃親和師尊如果沒有死,他們到底身在何處,為何將自己孤零零拋在世上,讓自己飽受手足相殘的痛苦。只覺得自己被無邊的孤寂徹底淹沒,楊寧腳步一滯,突然嘔出一口鮮血,那鮮血在巷口雨幕之中若隱若現的燈光下竟然呈現青黑之色。

楊寧心中一驚,這才知道方才的心亂如麻並非僅僅是受到楊鈞所為的刺激,多半是因為經脈受創,真氣動盪不安,這才不能如同往常一般壓制心靈的傷痛。心中瞭然之下,楊寧連忙退到巷子深處,閉目運氣調息,經過反覆探察奇經八脈,竟然發覺一縷陰寒的氣息不知何時糾纏在肺腑之中,而且原本被他壓制住,準備用來磨礪真氣的鶴頂紅劇毒竟然蠢蠢欲動起來。楊寧雖然不懂多少岐黃之道,也知道此刻情形的嚴峻。也顧不得身在暗巷之中,連忙盤膝坐在地上,專心運氣驅毒。

不知為何,這一縷陰毒竟然糾纏不去,而且接觸到真氣之後,內力竟然有動搖的跡象,而原本視若尋常的鶴頂紅竟然也趁機囂張起來,楊寧心中一寒,知道自己這一次當真太過冒失了,只因無視鶴頂紅的毒性,就逞能喝了下去。此刻他卻想起昔日師尊曾經說過的話,所謂的百毒不侵,不過是因為身體經過毒物的磨礪,可以承受劇毒的藥性,並在毒物真的發生作用之前驅逐出去,或者化解在經脈裡。所以如果是某種特殊的藥物,最多隻是多些抵抗力罷了,就如同楊鈞加在檀香裡面的長眠香,或者,還有此刻纏mian體內的陰毒,不知是否楊鈞說過的“纏mian”,這當真是化解真氣的奇毒,如果當時酒中的毒藥是“纏mian”的話,自己可能真的武功盡廢了。心中靈光電閃,憶起楊鈞曾經說過有人換了毒酒,現在看來多半是殘留了一絲“纏mian”在酒中,正因如此,自己才忽視了這縷陰毒的存在,若非自己心緒激盪,可能還不會發覺,天長日久,自己的真元必定被此毒所毀,心中既是慶幸,又是悲哀,楊寧好不容易平心靜氣下來,使用龜息秘法,專心致志地開始驅毒。

時光漸漸流逝,夜色越深,寒風愈冷,不知何時,已經是呵氣成霜,這紛紛揚揚的雨絲裡面也開始出現星星點點的雪花,雨雪霏霏中,大霧漸起,數丈之外已經看不清人影,這日間都幾乎無人行走的小巷更是連老鼠都不見一隻。楊寧在這裡運功驅毒,自然是無所顧忌,只是衣衫已經盡被雨雪浸透,他正處在龜息狀態,體溫幾乎已經察覺不到,那原本落水即化的雪花竟然在他的髮鬢間不肯消溶。

就在這時,和小巷相連的大街上出現了一頂青氈小轎,四個黑衣轎伕抬著轎子,頭上戴著雨笠,腳下雖然步履從容,但是行程卻是極快,不多時已經走到巷口,轎子兩側,各有一個白衣書童跟隨,這兩個少年都是十五六歲年紀,卻都生的眉清目秀,聰明外露,手中各自帶著一柄湘妃竹傘,雨中行走,宛若金童模樣。而在前面引路的是一個黑衣男子,身材魁偉,既沒有打傘,也沒有戴著斗笠,雨水浸透了衣衫,貼在身上,勾勒出彪悍俊偉的身材,只是若有人目光落到這男子面部,大多數人都會倒吸一口冷氣,只見這男子左頰有一道醜陋如蜈蚣一般的刀疤,幾乎將容貌全部毀去,一雙眸子更是殘忍冷厲地如同荒野的惡狼一般,令人一見膽寒。這樣一個人物,不是盜匪也是殺手,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金陵街頭,當真令人匪夷所思。

走到巷口,那黑衣男子突然停住腳步,目光炯炯地向小巷望去,並不用他吩咐,後面的轎子和兩個少年書童都停了下來,兩個少年更是一左一右,和四個轎伕擺出六合陣,將轎子護在當中。黑衣男子猶豫了片刻,揮手示意繼續前行,這時從轎子裡面飄出一個溫和的聲音道:“邱護衛,發生了什麼事情?”

黑衣男子轉身施禮道:“先生,方才經過巷口的時候,我突然嗅到裡邊有異樣的氣味,疑心是有人窺視,準備行刺先生,不過等我停下來之後,卻發覺那味道轉瞬即逝,而且仔細聽去,除了風雨並無呼吸之聲,所以想必是我弄錯了,或許是擔心先生的安危,有些草木皆兵了吧。”

轎子裡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邱護衛出身邊疆,曾經常年和狼群為伍,五感靈敏之處不遜狼王,本座聽說邱護衛在百丈之外可以嗅到人體最輕微的味道,我並不以為邱護衛是太過小心了,說不定巷子裡面真的有人,這樣的時候,若真有人櫛風沐雨,必有緣由,事情反常即為妖,我等身在虎穴,豈可漠然視之,勞煩邱兄進去看看,不過要小心一些,提防變故。”

黑衣男子略一沉吟,便肅然道:“屬下遵命,請先生小心暗算。”

說罷拔出背上雙鉤,緊握手中,緩緩向巷子裡面走去,小心謹慎之處,不啻身入龍潭虎穴,這條巷子不過百丈之深,不過片刻,他已經走到了巷子中間,目光一閃,已經看到了風雨中盤膝而坐的青衣少年。他停住腳步,眼中閃過駭然之色,雖然和那少年相距不過數丈,但是竟然感覺不到那少年的呼吸和心跳,就連一絲氣味也聞不到,令他懷疑自己好像撞上了鬼魅。不過這黑衣男子素來不信鬼神,心中稍定便仔細打量那少年,突然,一縷異味從鼻前掠過,他心中一動,已經明白這少年多半是正在驅毒,自己嗅到的分明是劇毒鶴頂紅的氣味。那麼這少年並非屍體,只不過多半他功力精深,不僅呼吸心跳不可察覺,就連周身氣味也收斂起來,這樣的武功,可謂驚世駭俗。黑衣男子迅速將眼前這個清秀少年和自己所知道的人物一一比較,心中突然生出難以相信的念頭,魔帝竟會出現在這樣一個小巷來,而且身負毒傷,不由瞪大了眼睛。

黑衣男子猜出了這個清秀少年的真正身份,只覺一陣為難,他正是幽冀燕山衛天組高手邱生,正是昔年火鳳郡主親自收到麾下的高手,但是和西門凜、凌衝不同,他的長處在於多年曆練出來的追蹤匿性之術,所以幾乎是常年在演武堂訓練密探和斥堠,對於其它的事情他很少關心,除非火鳳郡主重現,否則他的忠心只會給掌控燕山衛的人,不管那人是羅承玉或者其他人。在離開幽冀之前,吳澄就已經告訴他魔帝就是火鳳郡主的親子,並且問他如果楊寧和羅承玉相爭,他的抉擇如何,左思右想之後,他的選擇是旁觀,既不想幫助羅承玉壓制甚至傷害楊寧,也不想幫楊寧反抗羅承玉,或許正是因為他的態度,燕山衛中吳澄最信重的人一向就是邱生,這次更是帶他南下。

可是原本的打算在楊寧出現在面前的時候徹底無用,無論如何,他不可能眼看著這個少年在風雨中掙扎,可是如果要援手相救,想到轎子裡面等他回覆的吳澄,他又遲疑起來,雖然吳澄信任他,但是卻並不代表吳澄就會公平地對待楊寧和羅承玉,無論如何,吳澄都是羅承玉的先生,更是鳳台閣的閣主,如果他要替主分憂,趁人之危,自己又該怎麼辦呢?是冷眼旁觀,還是出手相阻,無論如何楊寧的身份不能洩露,這是他在吳澄面前許下的承諾,這樣一來,自己縱然想要攔阻,也會被當成叛逆對待,這不是他願意見到的情形。

正在邱生冥思苦想之際,小巷之外突然飄來若有若無的銀鈴聲響,雨夜鈴聲,聞之斷腸,更添幾分悲涼。邱生身子微震,知道這是吳澄以鈴聲傳訊,詢問自己的安危,輕輕一嘆,伸手向腰間一探,取出一串銀鈴,搖動幾下,用富有節奏的鈴聲傳達了自己的平安無事,以及有客待迎的訊息。是生是死,只能看著少年的造化了,他是不會插手的,這不符合荒漠中弱肉強食的準則。

傳遞訊息之後,邱生伸手去探楊寧內息,他知道有些人行功之時不能打擾,但是他也知道楊寧的出身,無論如何,他不相信,身為魔帝的楊寧會將自己的安危付諸上天,所以自己觸及他的身體應該無事,自己倒是要小心遭到反噬。雖然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觸到楊寧身體的一剎那,眼前突然青光一閃,深夜寒雨之中彷彿亮起一道青色長虹,邱生雙鉤硬生生接下了春雲乍展的一劍,飛身後退,肩頭衣衫零落,鮮血從裂縫中滴落,轉瞬被雨水洗刷乾淨。

邱生低頭瞧去,只見楊寧正緩緩抬起頭來,四目相對,邱生心中劇震,只覺那清秀少年的一雙眸子冰火交融也似,卻又冰冷幽深,看不出一絲人類的情緒,這時候的楊寧,與其說是一個人,倒不如說是一尊無情無愛的魔神。而且隨著楊寧抬頭的動作,一縷黑色的血水正從唇邊緩緩淌落,楊寧卻是恍若未覺,周身仿若繃緊了弦的強弓,左手緊握的輕薄劍刃上沾滿了雨水,卻絲毫不能減損一分青蓮也似的劍光。

邱生知道自己還是莽撞了,心中雖然生出退縮的念頭,可是卻偏偏不敢移動腳步,只因現在他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毒蛇緊盯的青蛙一般,被對手的殺氣震懾,竟連一根手指也不敢輕易移動。他心中有數,此刻的楊寧恐怕並沒有完全清醒,不過是憑著直覺反應和自己對峙罷了,要不然只怕早已經趁勢猛攻了,這樣狹窄的巷子,實在不是邱生擅長的戰場,如果楊寧出手反擊,只怕自己根本支撐不了多久。可是即使如此,邱生也寧願面對一個清醒可怕的對手,而不是眼前這個神智不清的少年,只因他根本沒有辦法對眼前的楊寧解釋清楚自己並無惡意,恐怕只要自己現在稍動一下,就是不死不休的結果了。不知不覺間,滴滴冷汗從邱生額頭滾落,心中的無奈越發濃厚,卻是毫無辦法可想。

就在兩人劍拔弩張的時候,從巷子外面突然飄進錯落有致的鈴聲,鈴聲時強時弱,若有旋律,聽在耳中只覺得一顆心都隨著鈴聲起伏不定,邱生心中一動,曾經聽聞鳳台閣主有一門絕藝“懾魂鈴”,可以用鈴聲迷惑神智,只是這些年來從未親眼見過,想必此刻吳澄已經發覺了巷子裡面的不妥,正用最乾脆的手段要將兩人一起制服。邱生心中一嘆,這下自己可是連保護眼前這個少年的可能都沒有了,微微合上了雙目,毫無抗拒之意。迷濛中,只覺得那鈴聲斷斷續續,婉轉低迴,竟似越來越遙遠,不知不覺中,邱生鬆開了雙手,銀鉤落地,陷入了沉眠。

在鈴聲的催眠下,楊寧也漸漸合上了雙眼,僅存的神智慧夠從連綿不絕的鈴聲中感覺到安慰和善意,下意識地將身軀蜷縮起來,這是最令他感覺安全的姿勢,只是在闔目之前,無神的眸子上對映出了被巷口燈光拖得長長的三條人影。

吳澄緩緩走進巷子,巷子裡面並無星月之光,不能及時排出的雨水已經成了小溪,就是明眼人在裡面行走也會十分艱難,可是雖然他的雙目已經看不見,在暗巷中反而如履平地。倒是身邊的兩個白衣少年步履艱難,這兩個少年一個打著傘替吳澄遮擋風雨,另一個提著燈籠,他們自己都已經換了雨笠。雖然如此,不過是短短一段路程,兩個少年的下半shen幾乎已經全部浸溼了,雖然都沒有抱怨,卻是一副不甘不願的模樣。倒是吳澄雖然鞋襪也沾了水,衣衫倒還乾爽,臉上反而帶著輕鬆的笑意,絲毫沒有煩惱的意味。

走到跌倒在雨中的兩人身邊,提著燈籠的白衣少年條理清楚地將眼前情勢說明,吳澄一邊聽著一邊輕輕點頭,似乎心有所悟,側耳聽了片刻,取了一根銀針,在邱生身上刺了幾處穴道,雖然是看不見眼前的情形,但是下手之際卻是駕輕就熟,完全沒有一絲窒礙。

低低一聲呻吟,邱生清醒過來,毫不意外地看到吳澄儒雅的面容,和那雙黯淡的黑眸,他倒了一聲謝,起身撿起雙鉤,施禮道:“先生,不知要如何處置子靜公子呢?”

吳澄微微一笑,道:“子靜公子雖然不是幽冀的一份子,但是他和世子殿下一見如故,和信都從前雖然有些誤會,但是現在都已經煙消雲散了,再說殿下也有吩咐,不許我們再和子靜公子為敵,彼此既然不是敵人,就是朋友了,朋友有難,本座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探楊寧的腕脈,觸及楊寧冰冷的肌膚之後,兩人都是輕輕一顫。吳澄是因為觸手冰寒,楊寧卻是自衛的本能。

匆匆檢查過楊寧的狀況以後,吳澄若有所思地道:“子靜公子這是中了毒了,不過現在毒已經驅散了,這也是巧合吧,他在雨水中調息,雖然身軀受凍,但是這雨水卻是最好的媒介,可以將他驅散的劇毒洗刷乾淨,不至於有餘毒殘留在身上,現在他正在使用密法調理血脈,大概再過兩三個時辰,就可以徹底清醒過來了。不過既然讓我遇見了他,就不能任由他吃這些苦頭,若是受了風寒,只怕也難免留下一些後患。這樣吧,用我的轎子將他帶回去,等我給我施一次針,開些藥服下,再讓他好好睡一覺,就可以完全康復了。”

邱生心中一寬,低聲道:“先生仁慈,屬下敬服,就讓屬下將他抱到轎子裡吧。”

吳澄搖頭道:“不必了,我好不容易用懾魂鈴將他的外識封閉,你身上殺氣太重,只怕驚擾了他,還是讓我來吧。”

說罷吳澄上前伸手將楊寧抱起,隨手解下大氅,將楊寧溼透的身軀裹住,兩人身軀接觸,只覺得這少年身軀頗為單薄,想到這少年的身世,吳澄不禁微微一嘆,轉身向巷子外面走去。

雖然外識被封閉住了,但是楊寧的內識仍然維繫著一定程度的知覺,只是他雖然能夠感覺到身邊發生的一些事情,卻不足以讓他清醒過來。模模糊糊中,他感覺到有人用類似披風的東西將自己包裹起來,在經歷過一段晃晃悠悠而又平穩的路途後,自己被人帶到了一個溫暖的房間,有人服侍自己沐浴更衣,然後有人用針刺進自己的穴道,幫助自己恢復氣血,將最後一點殘餘的毒素也逼了出去,再然後,嘴邊多了一個瓷碗,有人將滾燙的藥湯灌入自己的腹中。然後意識開始慢慢渙散,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舒適,裹在溫暖的錦被中,耳邊傳來若有若無的旋律,彷彿是綠綺姐姐哄自己入睡的琴音。當然在這期間,楊寧不是沒有想過戒備反抗,但是每當他心緒動搖的時候,總有一個溫暖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響起,有一隻溫暖的手不時地替自己擦去汗水,試探額頭的溫度,或者讓自己握著他的手,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安寧,楊寧不知不覺地收斂了身上的利刺,在寧神靜心的琴音中沉沉睡去。

為您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