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我對你說什麼,
無論我做了什麼。
她轉過頭,見苔德蒙靈跪倒在地,抱著那頭顱,身體顫抖。她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只願能回到山上的主營,不跌倒在此。她咬牙前行,拒絕了所有人的扶持,勉力向上,隱約,可見一座教堂模樣的建築已在眼前。黑夜吞那紅光,迅速降臨,不過百步,視線已漆黑,遠處那神堂的燈火如幻夜之光,引她前行,然終在便似觸手可及的瞬間,她雙腿無力,猝然跪倒,陷入草海,如被沼澤所吞。隱約,她視線的昏沉中,可見有人從內跑出下,向她奔來,但便是如此,她卻全不感欣慰和安然。帶甲墜地瞬間,她喃喃道歉,不知對誰,至救治她的修女亦驚恐與她對話,期望她保持清醒。
“……我是個軍人。”她說。
“是的,昆莉亞將軍——”那修女道:“您是個了不起的軍人!”
她搖頭,沒了動靜。夜風吹拂納希塔尼舍首府外的山崗,將二人的影子都掩埋了。她不知道她說了什麼——也不知道她在誰說,只是喃喃:
我是個軍人。
我是戰爭的奴隸——所以我敵不過這個世界。
而這個世界是紅色的……
鐘聲從達彌斯提弗的內牆傳響,間隔漫長,而連續三次,由先時她曾在凱旋時聽過,如是不忘。三人同行,兩人起身而望,她續而仰頭躺下,目視天空。晴空有雲島漂浮,淨白飄渺洗刷天河,地面待羊群呼嘯,恍然洶湧如白浪,她在這嘈雜連綿的牧群嘶聲中不尋寂靜,唯以面上的冷感維持幾分天國之麗。遠處,牧群之盡幾匹大馬輔以響亮鞭鳴人聲跋刺入內劈開羊群,在她仍眼望天空時,已揮手中書信,奔射她們面前。
她依然未動。瑪文妲先前坐著,見騎手來也撐地起身,仍挺拔穩固地向前走,只是旁人可能不懂,她卻明白,上回她自運糧時用大了力,傷腰部的韌帶肌肉,現在走路都不利索,而如今此類事也無處不見,她邊在羊群無悲無喜的群哭之海中以漠然面色望天,邊數瑪文妲的影離她去,暗嘆悲觀之氣,置身事外。
這理應燃燒殆盡的身體,既不按照機體命運陷無名瘋狂,又不能瞬息之間戰死沙場,如此行將就木,有何傳書和訊息值得注意?心雖如此,似過去兩年般,她卻更不快這看似不合群從中的身體,仍在側身抬耳,屏息靜聽:
“……昆莉亞殺了阿嵐科,奪下了納希塔尼舍的‘高原城’,亦俘虜了苔德蒙斯。”此報信人,帶淡淡喜悅,比之戰爭成功,更若見自己已預設的棋局在機械臂的幫扶下完成,或依食槽水罐喂養的墓群茁壯成長的一絲養育歡欣,配以那柔和而沙啞的聲色,遠至尚躺在草中山丘之上,她亦能知是奇瑞亞:“納希塔尼舍的戰爭勝利了。”
掌聲寥寥,祝賀一二,似不止她,餘人也不再為慶典施禮獻身,而都依當下真實,既不過分高興,也對情形不生怎樣瞭解,於路旁鼓掌似出面捧場,不過在她冷笑之時,很快又發現,其餘眾人的冷淡,跟她的冷淡,原不是一回事。她的冷淡,是出於情緒,而其餘人的反應,顯然是由於知道她尚不明的內情。她聽瑪文妲開口,頓皺眉頭,仰臥起身,注視其下,而正在那時,這群羊響亮的喜哭,攢動著草海起伏和脖鈴長鳴,使得那聲音卻不真切了:
“看來可到下一階段了……他們時候……開始進攻……”
“這個要看機遇,不過,我們也不是不可以,找個機會,讓他們提早些。”
她坐在草地上,芳草從頭上滑下,那根尾已被烤焦了,她的發,在那之旁,也是滾燙如金,燒灼指尖,更使她惱怒:又在說什麼?她怎麼什麼也不知道?
但她也無法,現在再起身,加入她們,而剎時此情形就讓她明白,這結果大抵是雙向的:她一再不願加入,而見者略施隱瞞。她向下看,見那遠綠之中,奇瑞亞抬頭,翩然一笑,正對著她,可說這簡單猜測至極正確。一無所知,此雖無妨,因她們這類人本身,從命運伊始便需盡可能茫然才好,既像那洶湧的水中浮木在裡頭旋轉過了大川,何故現在反想清明瞭?她,一方面明白知情與否,對她這類人來說根本無所影響,但此時坐在山丘上,又不可避免地,面露惱怒。
嘶鳴傳來,羊群的鳴聲頓高,而地上聲音也頓。她面中的淤積憤怒,在見那深藍的影如光電般破開草海時,似被風刮過而緩慢洗去這一劫的痕跡,嶄新如鏡。
——若說一無所知……
她想。那騎手雖隔幾牧群掠行過其後交談的眾女子,卻目不斜視,耳不旁聽。天氣有些熱,她因此散開長衣,如一道有相之風般穿行而過‘海燕之野’,向達彌斯提弗去了。她自錯愕,而,不免有些豔羨地望著,以她特有的,天真,坦率而尤為兇猛的方式嘀咕:有些人一無所知,看上去可是瀟灑,而,奇瑞亞所率領的眾‘鬣犬’,在她之下,亦別目,幽深望著。她因此知道,無論怎樣,對於她們所有人來說,這個宛無面,唯有閃電為身的騎手,都是特別的。
安伯萊麗雅電馳而過。
“勞駕,”她在黑暗中醒來,口幹舌燥,又感渾身痠痛,故對試探對身側道:“修女姐妹,能請您為我拿杯水麼?”
沒有回應。窗外,在天閃耀的星光僅點綴天上,其下的曠天,連同這教堂以外的懸崖斷壁俱是徹底的黑暗。當她勉強轉頭,見先前替她換上紗布的修女已不見,道是夜深,眾神教姐妹也已入睡,稍靜確認身體狀況後便扶床起身。然一動,側腹撕裂痛猶重,此時才苦笑感所謂‘身體高大’的不便,其每動出力也省的,更增不便。她取床邊的所剩的木棍,支撐身體,先挪至桌邊點亮油燈,緩和片刻,再以右手撐柺杖,左手持油燈,向外去,一開門,便見外漆黑迴廊相望,苦於入內時意識模糊,認不清路,只能勉強摸索,其間更是口渴難耐,更勝平常。她思索其中原因,不免懷疑是因最末和阿嵐科決鬥時所中劍傷之上有毒性,但也奇異有醫師處理,若察覺有毒性,怎會不留一二清水於她呢?思來想去,暫無斷定,更忌憚‘聯盟’背後兄弟會的勢力。如憑此曾浴血之軀體,過往兩年馳騁戰場,已證其劍鋒利更勝以往,若非同阿嵐科這般的舊日龍子,常人,便是最精通武藝的壯年男子,五數以下難近她一劍之內,也唯有曾出於龍身的劇毒,過往僅在龍血走私協會中得見的白龍心之毒可對她造成如此影響,她不懷疑‘聯盟’如今必識不會吝嗇兄弟會的一二相助,卻更因此,在黑暗中越行,越因隱痛從戰鬥方止的恍惚和不明中清醒,於這幽暗的燈火下心生那一二淺淡疑慮:
……但倘如此,這近半年來的圍繞‘高原城’的決戰,也太容易了些。
先前一年半,兩軍遍鬥於納希塔尼舍各處,似戰旗之博弈,爭搶蔓河流域的各主要城市的支援,僵持許久,各有輸贏,此中經歷,雖頗有艱苦,但符合她對這場戰役的預料,甚有幾處,顯出遠超預期的艱難:其可預料的艱苦,如後勤不似‘聯盟’方有勞茲玟商路的支援,主要依賴納希塔尼捨本地生産因而頗需防範針對糧草的手段之事,程度與她想象中無二,只在保護農田,護送輜重方面甚下苦工,雖添些力氣,同樣,也更得糧産地民眾歡迎,適得其反。但,另一方面,在軍隊士氣和數量方面的差距,卻遠超她想象。其中也包括‘聯盟’方拉攏納希塔尼捨本土城市的力度,其姿態與舊王室不同,可稱兩方截然不同的態度和方針,使得沿蔓河東南西北一線分割為分屬兩極的戰線陣營,唯遙在河之源的首府,‘高原城’,始終不曾加入任一方,據天險而靜待廝殺分曉之時,對勝利者敞開城門。‘聯盟’佔據的自然便是透過與西部唯一相連的陸橋——其廣大實則可說是一山谷——為輻射性的西北部,與西部文明傳統較近,在早些年間已廣受‘聯盟’文化影響滲透,自為其上下行方便,而舊王室方的軍隊,因從海岸攀山登陸,陣地便在東南,其城市規模遠小於西北部,文化類似阿奈爾雷什文深處山區,部分地區仍以村落為主要結構,優勢是土地肥沃,民風淳樸,且地形複雜,適合迂迴。兩地的地理和文化條件,也可說是正“中”兩方下懷:‘聯盟’旗幟鮮明,拉攏貴族,主要大地主和商會成員,據傳統,予更多經濟利益和通商便利,本受西北部與西部往來密切的大城市歡迎,而舊王室一方,延續從約十五年前便有意向,十年前開始正式實行的溫和移民政策,鼓勵轄下居民在獲許當地民眾肯首的條件下在東南部未開墾的土地上建立新聚集地,此墾荒運動的結果是主以阿奈爾雷什文較貧困民眾和納希塔尼舍東南部民眾以前者獲得新土地和優越農牧條件,後者獲得新的商業刺激和隨之而來的教育,上升機制為交換的友好同盟。應當說,在戰爭的準備階段和開始初期,她確實預料了‘聯盟’的動員政策將是暴利性而迅速,鮮明基於利益的,而己方的同盟,相反盡管在收益上欠其‘耀目’,卻長遠來看會是基於人地關系,血緣紐帶和信仰力量的穩定同盟,甚至出戰前,軍部便在戰略會議上認同此役約莫非速勝之功,將主要任務定為守住東南部基地,有次預期,她仍為行軍中種種驚訝:
一驚訝於‘聯盟’的宣傳效果。‘聯盟’論功行賞的幅度之大,對所屬民眾煽動性之強力,使她在戰場上屢見驚訝。對於像她這樣的職業武人,戰鬥約是有信念支援,無論臨於逆境或順境,心態固是堅忍,但對普通士兵,一般民眾而已,戰鬥恐便是憑熱血沖鋒,聽指揮行事,心態受佔據影響極大,近年天時不利,西部各處皆有天災損害,商業不佳,加之代理戰爭之破壞,民生頗有頹唐,二十至三十歲的青年男子在各處面臨生機和就業的困難,將從軍當作登天的豪賭,那種死生不顧,輕生蠻霸的殘忍狂氣對上溫順本分的農人,後者被其氣勢,殘忍嚇破膽的例子數不勝數,盡管昆莉亞多次動員各軍部莫被各極端的屠村慘案和焦土行動動搖士氣,此不過是卑劣的威脅手段,開戰不足一年,‘聯盟’的政策已對河東南以降的軍心影響顯著,不少臨河城鎮投降倒戈,使她更生那第二詫異:
詫異於原來將戰鬥之信念和生活之利益,溫和地結合,甚至對使軍民穩固來說,還不夠。她在接下敗仗的現狀之餘,不得不認識到,她們企圖激發移民保護家園的決心,實在是不夠的。本質上來說,她錯愕地辨明瞭,‘保家衛國’政策的困難,在於近五十年來統一蘭德克黛因普遍文化的分崩離析。何為家——在一個女人和男人的權力和本質都不明確,甚至在教義中互相敵對的地方,何為國——當整個世界,從上到下都在鬥爭的撕裂中時?這種情形,讓‘聯盟’用大塊血肉煽動那些餓極了的犬狼的行動尤其成功。見狀,她同三位副將——澤蓮,苔德蒙靈和安伊南,不得不在請示總司令的情況下,也進行了相應的反擊:無差別攻擊西北部的商道,徹底截斷和毀壞其正常商業生活。
無疑,這方針不僅有違她自己的信念,也會被後續戰爭帶來極大風險。西部面臨‘聯盟’的報複,而東部則會將目前尚勉強被維持在專業軍隊間的戰爭平民化,白熱化。但基於四人中有三人都是納希塔尼舍近西北部出生的原生居民,對地形熟悉,尤擅偷襲,而己方損失亟需挽回,和恐怕一些她無法領會的理由,軍部最終授意了行動,也將這積攢了數十年的有生軍力拉到了生死一念的局面——一旦跨河作戰開始,原先的持久戰計劃便只能被放棄,取而代之的是可以想見的迅速消耗和在一年之內的連續作戰,大決戰,為不浪費封鎖的結果,以及對西北部造成盡量大的損失。
“……事已至此,我們已無法控制軍心了,昆莉亞閣下。”澤蓮來通知她軍部關於劫掠城市的政策。她開啟信件看,見其中說的是:
允許劫掠,但不允許以家庭為單位的屠殺。不允許□□婦女,殘殺幼兒。
她長嘆一口氣,又看關於‘報複’的內容,其回複是:
——不必擔心,我們自有強將。
她聽說了西部領地遭到的報複,但也聽說了對此報複,以僅剩兵力進行的奇跡般的強力反擊,以支援她們拿下納希塔尼舍這無邊沃野——事已至此,她再無回轉餘地,且,雖總司令不曾提及,她也能想象,那凝聚了達彌斯提弗民兵的‘強將’,是誰。倏忽,她目前浮現兩年前那掀動似海的血旗,雙目一痛,再不繼續。
是日出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