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神之眼
愛神之眼eyes of rusticus
孛林最著名的色料,以湖區的綠銅礦所製成,被蘭德索裡德人稱為‘愛神之眼’——綠色是蘭德克黛因人的象徵,盡管這種瞳孔現在已少見了,盡管現在如果你去堡壘的四層仍能在那找到一個房間,裡面鑲嵌著克倫索恩大公在生命的最後三十年間尋找的綠色礦石,用來紀念他的雙親。最明亮的綠石和最深沉的綠色在蘭德索裡德人的心裡都是我們的標誌:‘愛神之眼’象徵著蘭德克黛因人將愛置於正義和真理之上的執著,而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瘋狂的同義詞。
讓他們自己去誤解罷。
“……虐待生命,給有意識或者無意識的個體造成痛苦的行為是我絕不容忍的,如果你的報告屬實——我要求前‘聯盟’的最高管理者向你們提供軍團長的名單,並且篩選出曾容忍過虐待俘虜,強制女性發生性行為等惡行的成員,同時透過這些成員進一步確定具體實施的犯人,立刻進行處決。”
拉斯提庫斯的聲音非常平靜——超乎尋常,令眾人又驚,又疑,但最終——憤怒。他過去是個憑感情行使最高權力的君主,現在他的感情淡薄,幾顯公正了,反引起了公憤:在一個時辰內,他所有的敘述和判決都讓幾乎所有人不滿意。這位從封魂棺內走出的龍王平和地對眾人描述了來龍兩千年來的往事,談及眾人淪落至今的原因。他沒有非常明確地肯定蘭德克黛因人靈魂的輪回,盡管他肯定這麼說了:
“……自從化龍後群龍紛爭,眾人相鬥,我肯定我們之中大部分人都曾經虐待和傷害過彼此——試想你前生是一個加害者今生是個受害者罷。用酷刑折磨彼此是沒有意義的,我唯希望將如今已成長為冥頑不化物件的成人從其餘居民的社會生活中剔除,好使社會生活安定溫馨,而他們也能重新開始。死不是終點——靈魂是不滅的。”
此話無疑令眾人如墜冰窖而怒血沸騰——當他傷害我時帶有劇烈的施虐欲和樂趣——叫他死在一架中性的鍘刀下是不公正的。
——什麼輪回?我從來沒做錯過事——我從小到大受到的都是欺騙和壓迫。很多男孩都死在了‘鬣犬’手上,誰該為他們複仇?
拉斯提庫斯望其下;他的影子,他的眼和他的輪廓都為眾人清晰可見,因此宛毫無同情可言地呈現在越發紛亂而激動,含著熱淚和悲痛的人群中,這種強烈的感情爆發甚至壓倒了對他的忌憚,而見此,他不由嘆息——這陣隨風而下的嘆息,晃動燭焰,都令他似是毫無同情而高高在上的——這錯誤源來許多方面,某一方面,因它是事實。人含淚,憤怒地望著他,他只能隔雲霧向下望——封魂棺讓他的眼從此更為朦朧和遙遠了,他的靈魂複蘇了萬載的記憶,讓這一生中片面的狂怒和撕裂對他來說渺小而陌生;誠然,就算對他來說,意識到他正以偏向理性的信念——去認為公正對社會來說是必要的——主持公正,也會是個極迅速的事,而與此相對的,許多當事人已在悲痛中再度領悟了她們,他們的無力——龍心幾已死去,龍王皆已迴天,人卻仍在渴望著,社會怎稱不複雜,不紛亂呢?一個制約著它運作,企圖保持它看似統一的秩序和法制又怎會不虛妄而可笑?
領悟是艱難的,只有一種執念回蕩著:憑什麼是你!憑什麼你能隨心所欲——是你離開,叫我們陷入如此境地,而在我們幾乎山窮水盡,失去一切時,回來,告訴我們公正已得到樹立?
答案是:絕不。
“我請求您處死達米安裡德和達米安費雪兩兄弟。”
時是一陣冰冷而含著些醉意,堅硬而似含著淚的聲清晰地打破了這局面,詩妲庫娃.美斯明從席間起身繼而用拳捶打桌面,使長桌上的餐盤瓷杯發出連綿不斷的震動和碎響。她最後直接站起身,帶著醉意,踏在桌上,走過被陷入狂熱的王公貴族封鎖的道路徑直到了大廳中,所有人都抬頭望著她無畏的,扭曲的面孔,她經過了達米安費雪和達米安裡德面前,望著二人,面無表情,最後到了大廳中央,看向拉斯提庫斯。她的衣領上有一片清晰的汙漬,而盡管有人也許還會猶豫它的真身,拉斯提庫斯是不會誤解的,因此在她開口之前,他已清晰指認:
“你今後不應該再擅自動用酷刑折磨你心目中的罪人了,美斯明閣下。”他解釋:“這於事無補。”
詩妲庫娃,這位失去了唯一繼承人的末代王親對此亦無回應:不悲不喜,不善不惡。她只是垂頭,再重複了一遍,手上遍佈衰老和青紋:
“我請求您處死達米安費雪和達米安裡德兄弟。他們是‘聯盟’中阻撓舊王室和平發展最多的王公,達米安費雪殺死了豐能昂莎殿下和璐德溫殿下——我肯定這是在他受到龍心解封後增幅後以完全優勢掃蕩過的軍隊,連帶著她們二人的親衛。達米安裡德,”她抬起頭,用一種寒冷而輕蔑的聲音清晰道,盡管眼淚劃過她的嘴唇:
“他殺死了我的侄女,安多米揚.美斯明,”她頓了頓,彷彿在忍耐極大的痛苦,繼而道:“我相信他容忍士兵□□了她。”
其中一個詞語尤耗力氣,使她在說出口的瞬間就劇烈地顫抖;眼淚燒灼她的嘴唇而在這話終於完成後,她已拔劍向達米安裡德沖了過去——這個男人此時竟是怔愣的。他沒有辯解一句,也沒有企圖掙紮——他抬起頭看著劍來,甚至有些解脫的頹唐。他一言不發,但似在說著——他已經受夠了。死很好,他歡迎,而這情況,不僅是旁人不曾料到的,連詩妲庫娃本人也沒有料到,她在衛兵阻止她前就已停下了,不可置信,那劍發著抖,像它也在哭;達米安裡德呆滯地望著她,稍時,一陣腥味從他身下傳來。他失禁了,但仍是分毫不動,自從羯陀昆定爾一戰,他的下半身已幾乎完全癱瘓,木腿不再有用,等到詩妲庫娃徹底被衛兵擒住後,他捂住臉,肩膀起伏。
他的哭聲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我的兄弟自從我們的母親死在安多米揚.美斯明劍下後就精神欠佳——你提出的指控我願意接受,”是另一陣聲音,在這情況下仍清晰,明朗,接替這沒有法律能力的人開口,盡管他的面色故是蒼白:“我對殺害了璐德溫和豐能昂莎的罪行供認不諱,也承認我曾放任‘聯盟’和王室的敵對,未施加幹預政策,如果您願意接受,我可代我的兄弟受刑——即便是酷刑也無妨。”
達米安費雪黯聲道:“我沒有後代,我哥哥卻還有妻子和孩子。安多米揚閣下的遭遇我已和父親核實,他們二人那時悲痛欲絕,無暇關注手下士兵的動向,誠為失職,難脫其咎,此罪行我願一併承擔。”
——你以為這樣就夠了麼!
怒吼和嚎哭從那老貴族的口中噴發而出:——你以為你被切成一千片就能彌補我侄女受的罪,遭到的侮辱了麼?
一個不夠,兩個不夠——一千個都不夠——我要你們——
詩妲庫娃哭倒了下去。也許她仍有一絲理智使她不希望在拉斯提庫斯面前說這件事,也許只是因為此話對於一個靈魂來說——太多了。我要你們所有人的命——我要你們這殘酷,庸碌無為的靈魂都給我愛的人陪葬。她跪在地上,捂著面,悲聲哭泣,也許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到的不是紅色的複仇,而只是那純粹的,失去的悲傷——她希望一個救贖從這空洞的寂滅中拯救她,然而人領悟永遠是如此地朦朧,難以捉摸。
她難以維持。
拉斯提庫斯嘆息。這是聲清晰的長嘆,人可見他俯下身,以手扣額。
“你的侄女是個非常特殊的人物,”他緩慢道:“於情於理,她不得不為她過去的行為的贖罪,然而她所受的折磨是無法否認的——你確實能接受這懲罰嗎,費雪?”
他詢問這個來自他血脈的兒子,而,聽到這名字,達米安費雪的自持破碎了;達米安裡德,甚至都出現了一絲清明。只見做弟弟的緩慢抬起頭,含著淚,看向拉斯提庫斯,他點頭,但做了最後一次辯護:
“我殺了璐德溫姐妹和豐能昂莎姐妹——但我有理由,陛下,請您一聽。”他仰起頭,似下定決心,忽抬起頭,指向臺上的人。
臺上的另一個人——達米安費雪用手指向安伯萊麗雅,後者仍如前般平靜而不失威嚴地望著他。這權威和不凡的氣度,似傳遞給了他某種訊息——他因此顫抖,但不曾動搖,仿堵上一切,大聲道:
“我是為了能殺死安伯萊麗雅殿下——父王,我知道她是您的女兒,但她同樣是一個來自海淵背後的惡魔。”他顫聲道,迎著那藍色的眼,感勇氣被削磨,身體變冰冷,這話語簡單而四周沒有任何威脅——他只是不可抑制地感到筋疲力盡,如同他在墜落,無盡地墜落,因他在企圖抵禦不可為之的事——在那個瞬間,達米安費雪體驗的是曾經厄德裡俄斯和拉斯提庫斯所體會的——他在企圖對抗整個世界,整個世界之靈的意志,那關於矇昧和殺戮的意志,迷茫和滅絕的渴望——而,他是絕不能和這兩個前行者相比的,因此他幾乎是被溺斃在其中,被同化和吞沒著,感受那莫大的力和喪失。
“此事,我受‘兄弟會’的前首領敘鉑.阿奈爾雷什文告知——他尚在人世,只要尋他對證,就可證明,他曾有機會親口聽‘海淵’對面之人承認,安伯萊麗雅是個……”
他沒能說完。安伯萊麗雅看著他——她沒有任何動作,沒說任何話,只是注視,而他便這樣跪倒下去,咳嗽不止,似乎因自己的荒唐而感可笑。他感到孤獨,繼而是眩暈,因身處無法逃離的迷宮。
人群竊竊私語,直到拉斯提庫斯起身。達米安費雪感有人影落在他身前——他抬起眼,便看他的生父對他伸出手,拉斯提庫斯將他扶起,繼而勒令現場的眾人各自回到房間且絕不允許私鬥——他之後對達米安費雪說:
“跟我來。我跟你單獨說明此事。”
此事先前從未發生;他因此恍惚。他似在漂浮。拉斯提庫斯站在他身邊,這感覺竟讓他安心,因生父遮住了安伯萊麗雅的目光。他踉蹌而虛浮地跟隨拉斯提庫斯外出,恍惚而悲傷,但,仍然,那寒意揮之不去,如有藍火追隨身後,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