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味道,仍在空氣裡彌漫。
火光搖曳,陰影一閃一閃,映得整座營帳仿佛在微微顫抖。
沒人說話。
一切都靜得詭異。
直到那“啪”的一聲——
一滴血從刀鋒墜落,落在地麵。
清脆,卻像是敲在所有人心上的喪鐘。
那一刻,帳中所有人都明白了。
韓守義,死了。
這位在北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將軍,
方才還氣勢洶洶地嗬斥天下,
如今隻剩下了一個空洞的眼神,
還帶著死不瞑目的驚愕。
空氣,像被灌了鉛。
每一個呼吸都沉重、艱難。
營帳裡的士兵們,一個個呆立在原地,
連動都不敢動。
沒人敢看蕭寧。
那一刀太快,快得讓人心裡發麻。
可正因為太快,太決絕,
他們心底的震驚便化成了更深的恐懼。
誰也沒注意到,
在韓守義身旁不遠處,
有兩道陰影同時動了一下。
——杜崇武,梁敬宗。
那兩人原本也怔在原地。
可當血的氣息撲麵而來,
當那一灘殷紅染開成一片,
他們臉上的愣怔,終於一點點碎裂。
驚愕之後,是震動。
震動之後,是怒。
梁敬宗眼角的肌肉一跳。
他緩緩抬頭,盯向蕭寧的那一刻,
眼底已經全是狠意。
杜崇武的手指“咯咯”作響,
關節發白,
像是在拚命壓抑著胸腔裡的某種衝動。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
那目光,陰狠、冰冷,
卻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不能讓這小子活。
韓守義死了。
可他們還在。
而寧蕭殺主將的罪名,
已經夠他們借勢發難。
片刻之後,梁敬宗猛地上前半步。
他的靴底踩在血跡上,
發出“滋”的一聲。
那一聲極輕,
卻像火星落進油裡,
點燃了空氣中被壓抑太久的怒氣。
“大膽!”
他低吼。
“寧蕭!你竟敢——”
聲音未儘,杜崇武已接了上去,
聲如霹靂:“以下犯上,罪當誅!”
那一瞬,帳內的寂靜被徹底撕裂。
軍士們齊齊一顫,
有人忍不住抬頭,
望向那仍靜立在血跡中的少年。
蕭寧沒有動。
他的神情,依舊冷靜。
刀垂在一側,
血線順著刀鋒滑落,
一滴滴落在腳邊。
他不言。
也不辯。
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
杜崇武的目光在他臉上掃過,
心底忽然升起一種被挑釁的錯覺。
他咬緊牙關,眼神更冷。
“你還有何話可說?”
梁敬宗的臉,早已漲紅。
他指著蕭寧,
語聲沙啞:“殺主將者,罪無赦!
來人!把他——”
“住手!”
趙烈的聲音,驟然響起。
那一聲,沉而急,
帶著金屬般的震動,
在混亂中如刀割般穿透。
眾人一怔。
杜崇武的目光一斜,
冷冷地望向他。
“趙都尉,這等亂軍之徒,你也要護?”
趙烈胸膛起伏,
呼吸急促。
他的心,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
他看懂了。
他看懂那兩人眼中的惡意——
他們不隻是要替韓守義出氣,
他們要借機除掉蕭寧,
甚至順勢清洗營中異心。
他心底陡然生出一種極深的寒意。
可與此同時,
另一種更沉重的事實,
卻如同大石,壓在心口。
——蕭寧確實沒有理。
無論韓守義罪孽幾何,
無論他做過多少卑劣之事,
“擅殺上官”這條罪名,
就是鐵罪。
律法如山。
軍紀如鐵。
在軍中,這樣的罪,不容解釋。
哪怕有天大的委屈,
也隻有一個結果——斬。
趙烈心頭的血,涼了一半。
他知道,這一刻,
就算自己想保,
也保不住。
韓守義死在軍中,
朝廷若問,
他這個都尉,
也要負連帶之責。
他手心冷得發抖。
他想開口,卻一時說不出話。
杜崇武看著他,
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的笑意。
他早料到趙烈會有顧慮。
此刻見他遲疑不語,
心中暗暗得意。
“趙將軍,”他冷聲道,
“軍紀當前,
你若執意袒護,
莫怪我等以軍法行事!”
梁敬宗緊跟著喝道:“此人以下犯上,罪無可恕!斬他,才是正道!”
那“斬”字一出,
帳中所有軍士的心,都往下一沉。
一名年輕的士兵,喉嚨動了動,
低聲道:“完了……”
那聲音極輕,
卻如石子落入湖中,
蕩起一圈圈窒息的漣漪。
他身旁的戰友神色發白。
“他真死定了,”那人喃喃。
“殺主將……誰救得了他?”
另一人輕輕咬著牙,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可他殺得好啊……”
“隻可惜,他隻是個小卒子啊……莫說是他,哪怕是趙都尉,這等罪名也扛不起!”
沒人應。
沒人敢應。
因為所有人都明白,
哪怕韓守義該死,
寧蕭也動不得。
這是軍法。
軍中沒有灰色。
有功是功,有罪是罪。
一刀之下,他從血性的英雄,
變成了軍紀之下的逆犯。
趙烈的心一陣陣發麻。
他看著寧蕭,
看著那依舊挺直的背影,
喉嚨幾次要張開,
卻一次都沒能發出聲。
他想衝過去,想護,可雙腳卻仿佛被釘在了地上。
他知道,若是現在擋在寧蕭前頭,那“包庇亂軍”的罪名,立刻就會落到他頭上。
他再一抬眼,
看見杜崇武、梁敬宗幾人已經圍了上來。
那幾張臉,在火光下扭曲、狠厲,就像一群嗅到血味的狼。
“完了……”
趙烈心中幾乎發出一聲悲歎。
“他這下,真完了。”
火光閃動。
血跡未乾。
營帳裡的空氣,沉得像鐵。
所有人都知道,
那少年此刻站著,
卻已被整個軍紀壓在刀下。
……
這一夜的風,冷得刺骨。
而在那風聲裡,
趙烈胸口的每一次呼吸,
都像是在數時間——
數著,這個少年還能活多久。
火光跳動,映在趙烈的臉上,那是一張被風霜與血磨得蒼老的臉。
他垂著眼,呼吸一下一下,像壓著什麼——壓著怒,壓著怕,也壓著那股死死撐著不肯屈服的倔強。
四周的空氣仍在顫。
那三具屍體橫陳地上,血流未乾,正沿著泥地蜿蜒而下,沾了夜風,化作一縷縷冰冷的氣息。
軍士們的眼神交錯,在火光中閃爍著驚懼、茫然和不安。
所有人都在看他——
趙烈。
沈主帥之下最倔的將。
如今,他站在寧蕭與杜崇武梁敬宗等人之間,像一堵牆。
那一瞬,趙烈的腦海亂成了一團。
一邊是鐵一般的軍紀,一邊是血一樣的良心。
“以下犯上,當斬。”這句話,他再清楚不過。
在軍中,律法比命還重。
可若真照著這規矩走——那少年,就要死在眼前。
趙烈的胸口一陣緊縮。
他不敢再看蕭寧那一身血的影子。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少年啊。
明明隻是個無名小卒,卻敢提刀斬那種高高在上的人。
明明知道自己必死,卻還要替死人討個公道。
趙烈喉頭滾動,眼神一點點亮了。
那亮光裡,有震驚,也有一種隱隱的欽佩。
——他想起了沈主帥。
想起那一夜破城之戰,城門陷,軍心亂,
沈主帥撐著重傷的身子,手執長槍,
說:“若是沒人願去,那我去。”
那一刻,趙烈跟著衝出去。
他記得自己眼前血霧彌漫,看不清方向。
但他記得,那種“該做的就得去做”的心。
如今,這心,在這少年身上,又出現了。
他忽然想:
若這天下的理,真能讓這樣的少年死——
那這理,還有什麼用?
腦中無數聲音交織。
有人在吼:“軍紀不可違!”
有人在罵:“趙烈,你彆糊塗!”
可在所有聲音之後,
有一聲低沉的回響,像是他心底的吼。
——“我他娘的若連這個都護不了,還算什麼人?”
他深吸一口氣。
那口氣,像是灌了火。
火光在他眼中倒映。
趙烈抬起頭,緩緩向前一步。
“趙都尉?”梁敬宗的聲音冷冷響起,
眼神中閃過一抹警惕。
“你這是何意?”
趙烈沒有立刻回答。
他隻是走到了寧蕭身前。
一步,
又一步。
腳下的血水被靴底碾開,發出“咯吱”的聲響。
那聲音,在死寂的帳內顯得極為刺耳。
杜崇武眉頭一皺。
他與梁敬宗對視了一眼,似乎都明白了什麼。
兩人眼中閃過一抹陰寒。
“趙都尉,”杜崇武冷笑,“你莫不是想——護他?”
這句話落下,
營帳裡的空氣又冷了一層。
四周的士兵們倒吸了一口涼氣。
趙烈停下腳步。
他沒轉頭,隻是將手伸向腰間。
刀鞘裡,冷光一閃。
他抽刀的動作不快,卻極穩。
“鏘”的一聲,那刀亮起,
寒光映得他整張臉都變得冷峻。
火光中,他緩緩抬刀,橫在身前。
動作乾淨,眼神如鐵。
“趙都尉,你瘋了嗎?”梁敬宗的聲音裡已經帶了怒意。
他往前踏了一步,怒視趙烈。
“此人以下犯上,你若護他,便是同罪!
你可知軍律?”
趙烈終於抬起頭。
他的眼神一點點聚焦。
那一刻,帳內所有人都看見——
他眼底的猶豫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到極點的堅定。
“我知道。”趙烈的聲音很低,
像是一塊石子落進深井,
卻在寂靜中炸開了漣漪。
“我當然知道。”
他緩緩舉起刀,
橫在梁敬宗與杜崇武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