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才輕輕點了點頭。
“看來,是我小瞧了大堯這幫人。”
他說這話時,語氣裡沒有憤懣,反倒透著一絲敬意。
“這計劃,還真有幾分可行性。”
他抬手,指了指那封信,眼中光芒漸漸凝成一點。
“若能照此布局……成與不成,皆足以攪動天下。”
說到這裡,他忽地輕歎一聲。
“隻是——”
他停住,眉頭微蹙。
“這也讓我擔憂啊。”
拓跋燕回微微一怔。
“擔憂?”
“擔憂什麼?”
清國公沒有立刻回答。
他抬手,拈起那封信,緩緩折疊。
指尖摩挲著紙麵,像是在感受那字裡藏的力。
“能寫出這等計謀的人,”他終於開口,語調低沉,“絕非俗人。”
“這信裡所陳,不但思路清晰,謀局嚴密,且最可怕的是——有膽識。”
他抬眼,看著拓跋燕回。
“能算到這一層的,不是廟堂上的書生。”
“是那種真正見過血、見過敗、懂得人心與局勢之變的奇人。”
“能有這種人輔佐……”
他頓了頓,神情漸沉。
“說明大堯的背後,現在又有了一位奇人坐鎮。”
爐火閃爍,映得他眉眼間的陰影愈深。
“雖然此事,對我們眼下有益。”
“可長遠來看——”
他聲音更低了幾分。
“我們與大堯,畢竟是兩國。”
“若真讓這位奇人穩固了大堯的根基,隻怕有朝一日,我們反要被他擺弄於股掌之間。”
這話一出,屋中頓時安靜下來。
拓跋燕回微微抿唇。
那雙眼中有一瞬的遲疑,卻很快鎮定下來。
清國公仍在緩緩說著。
“這世道的棋,從不缺聰明人。”
“缺的是敢把聰明用到底的人。”
“而這封信裡寫的,就是敢字。”
他歎了口氣,語調裡多了幾分深思。
“我原以為,大堯的那位皇帝,不過是個靠運氣登基的浪子。”
“卻沒想到——在他背後,竟有人能寫出這等局勢。”
“燕回,你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拓跋燕回低聲問:“意味著什麼?”
清國公抬眼。
那雙渾濁的老眼,此刻竟泛出冷光。
“意味著,大堯真正的危險,才剛剛開始。”
他聲音極輕,卻帶著壓不住的冷意。
“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場開局。”
“能寫出這信的人,若真還活著,那就意味著——大堯不是病入膏肓,而是要複蘇了。”
“而複蘇的大堯,對我們北疆而言,不是什麼好消息。”
拓跋燕回靜靜聽著。
她沒有插話,隻是目光一寸寸變得更深。
清國公看著她,忽然笑了笑。
那笑極淡,卻有一種老將才懂的苦澀。
“不過——”
他輕輕叩了叩桌案。
“算了。”
“這些都是以後的事。”
“在此之前,既然這計劃對咱們眼下有利,那就照著做。”
他的聲音低,卻透出一種久違的乾脆。
“能動的,先動。”
“能試的,先試。”
“若真有那位奇人在後,咱們也借這勢,用他的計,圖我們的局。”
他抬眼,神色漸漸堅硬。
“趁天未變,趁雪未融,趁他們未察覺——動起來吧。”
他這句話說完,室內的氣息似乎凝住。
拓跋燕回的唇輕輕動了動,隨即鄭重點頭。
“是。”
她語氣平靜,眼神卻亮。
清國公又歎了一聲。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聲音從胸腔深處傳出。
“不過這局……”
“若真是那奇人設下的。”
“咱們入局,便再無退路。”
“到那時,勝也未必是勝,敗也未必是敗。”
他聲音漸低,仿佛陷入自語。
“命啊……都在彆人筆下寫著。”
拓跋燕回靜靜聽完,才緩緩道:
“國公覺得,這信的內容,是某位奇人寫的?”
“難道不能是大堯的皇帝蕭寧自己寫的麼?”
她的語氣平穩,卻帶著幾分試探。
清國公聞言,緩緩睜開眼。
那雙眼的目光依舊沉靜,卻更冷。
“絕對不可能。”
他一字一頓地道。
“無論是字跡,還是此計的精妙程度。”
“怎麼可能是蕭寧那種紈絝寫得出來的?”
“絕對不可能!”
他的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
“那小子若真有這手段,大堯也不會落到今日的地步。”
他冷笑一聲。
“我活了半輩子,看過太多皇子。”
“紈絝登基的例子,不止一人。”
“可紈絝就是紈絝,登了龍位也變不了骨子裡的輕浮。”
“能謀能算的,都是彆人。”
他目光重新落在那封信上。
“寫下這計的人,不僅懂兵,不僅懂人心,還懂勢。”
“這等文字,不是皇帝寫的。”
“是能輔皇帝改命的那種人寫的。”
他頓了頓,輕輕摩挲信麵,低聲道:
“若真讓我猜——這奇人,怕是那種能一眼看穿三國之勢、卻不露鋒芒的角色。”
“隱在廟堂下,藏在深院中。”
“這等人,一旦入局,天下便不太平了。”
說罷,他抬起頭,緩緩呼出一口氣。
“但無論如何——”
“這一局,咱們不能再觀望。”
“他既開了局,我們便應他的棋。”
“否則,連被擺弄的資格都沒有。”
他一邊說,一邊起身。
袍角微動,帶出一陣火光的晃影。
火光躍動。
清國公的衣袍在那光影中微微一蕩。
那一刻,他的神情忽然變了。
不再是那種沉穩的老將模樣。
不再是疲憊、冷淡、被歲月磨平的中年人。
他整個人——仿佛忽然從那一爐漸弱的火焰中重新燃起。
那目光,銳了。
那背脊,直了。
連那雙布滿血絲的老眼,也在光下重新透出一絲昔日的鋒。
拓跋燕回幾乎是本能地屏住呼吸。
她第一次見到清國公這般神色。
那是他年輕時的神情,是他帶兵出征前夜、披甲立營時的神情。
他靜靜站著,像是要聽那火的呼吸。
“嗬。”
清國公低低笑了一聲。
那笑聲沉沉的,卻帶著一種久違的暢意。
“老了這麼多年,我還以為,這輩子不會再有那股血氣。”
他抬起手,在空中一揮。
火光一閃,仿佛被那動作帶出了聲音。
“但好啊——”
“看來這天下,還真沒死透。”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拓跋燕回身上。
那眼神沉穩而銳利,仿佛一柄舊劍,再次出鞘。
“你既然來找我。”
他緩緩開口,語氣不再是之前的試探,而是徹底的篤定。
“說明,你已經開始行動了。”
他盯著她,語調低沉,卻字字如鐵。
“想必,那拓跋蠻阿——已經拿下了吧?”
拓跋燕回神情一凜。
那句“拿下”,他用得極重。
清國公的眼神,卻沒有一絲疑惑,反而帶著某種肯定。
他似乎是在確認,也似乎是在印證自己早已看透的結果。
他緩緩踱了幾步。
靴底踏在青石地上,發出沉悶的聲。
“你之所以來找我。”
“並不是為了說服我幫你。”
“而是為了讓我出麵——”
他頓了頓,目光深深地落在她臉上。
“擁護你。”
“代替拓跋蠻阿。”
“暫理朝政。”
那幾個字說出口的瞬間,屋內的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拓跋燕回沒有避開他的目光。
她隻是輕輕吸了口氣,聲音極穩。
“國公果然厲害。”
“正是。”
清國公緩緩點頭。
那一刻,他的眉眼間的笑意更深,卻不是溫和的笑。
而是一種老將重見戰場的笑,一種知曉危險卻仍要前行的笑。
“好。”
他輕聲道。
“老夫早就說過,若大疆真要亡,也該亡在刀口上,不該爛在廟堂裡。”
“你既有這膽子,有這心思,就該有人替你撐起那一麵旗。”
他伸手,在幾案上緩緩一拍。
“今日內。”
“隻要拓跋蠻阿叛國的消息,徹底讓朝臣們知道。”
“你的機會,就來了。”
拓跋燕回微微一怔。
她原以為,這老將會猶豫。
會顧慮再起。
會讓她去自己想辦法。
可他沒有。
他幾乎沒有任何遲疑。
他一開口,就直接點破關鍵所在。
清國公看著她的神情,淡淡道:
“我活到這把年紀,朝中那幫人我都看透了。”
“他們的膽小與貪生,早已寫在臉上。”
“你不必勸他們,他們自己會往你那邊靠。”
他冷笑一聲。
“隻要一聽到‘叛國’兩個字,他們就會立刻明白——局勢又要變了。”
“而他們,最怕的,就是被局勢遺棄。”
他說到這裡,抬起手,指向那封信。
“這位奇人,倒真是好手段。”
“若真按這信中的部署推進,一旦拓跋蠻阿的罪名坐實,大汗那邊還沒反應過來,朝中就要先亂。”
“朝中一亂,所有舊臣都會本能地去找個可以依附的人。”
“到那時候——”
他看著拓跋燕回,聲音低沉。
“你,就是他們能看見的唯一‘方向’。”
“我老了。”
他歎息一聲,卻帶著笑意。
“可老骨頭總還要發揮點用處。”
“放心吧。”
“我雖然早不理朝政,但我那一張嘴,還是有人聽的。”
“明日早朝之前,我會讓那些還未完全投靠拓跋努爾的老臣,知道該往哪站。”
“你要的聲勢,我給你。”
拓跋燕回靜靜地聽著,目光越來越深。
“國公這是……”
“這是準備再回朝堂了?”
清國公笑了。
那笑裡帶著一絲嘲諷,也帶著一點久違的熱血。
“哈哈。”
“老夫本不想再踏那攤渾水。”
“可這世道啊,總不讓人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