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騶方是好人嗎?
毫無疑問,他絕對是個正直的好人,甚至堪稱楷模。
高見可以為此打包票。
這位戶部尚書是真心實意地想要維係神朝的存在,視其為文明與秩序的基石。
他施行仁政,並非沽名釣譽,而是真心希望百姓能安居樂業,國家能欣欣向榮。他手握帝國錢糧大權,每日經手的錢財如江河奔流,但他自身卻幾乎從不從中謀取私利,生活堪稱清貧,其操守令人肅然起敬。
但與此同時……
他也是真心實意地認為,纖夫就該世世代代是纖夫,貴人理所應當永遠是貴人。在他所信奉的“萬世不易之常理”中,天地生人,各安其位,乃是聖人所著之“大道之極”,是維係社稷安穩的“綱常”。任何的僭越和自行其是,都是對這套完美秩序的破壞,會帶來混亂和災難。
他認為,上升的途徑並非沒有,但必須是神朝官方認可且嚴格控製的。
投身軍伍,以性命搏取軍功;寒窗苦讀,通過科舉考試脫穎而出;或者以德行聞名鄉裡,被“舉孝廉”入仕。除此之外,任何試圖自行聚集力量、打破現有格局的行為,都是不被允許的,是“亂象”,必須被糾正。
在他看來,古之聖人早已將治理天下的終極道理闡述清楚,後人隻需要遵循即可,穩定,高於一切;秩序,重於生命。
天下有萬世不易之常理,古之聖人既已著大道之極,能陳治亂之端,那麼隻需要跟著做就好了。
然而,正是這種“好人”的堅持,對於李俊這樣試圖從泥潭中掙紮出來、想要自行開辟一條生路的人來說,卻構成了堅固、難以撼動的壁壘。
因為李騶方並非出於私心,而是出於一種他認為更崇高、更正確的“公義”,這使得他的阻礙更加理直氣壯,也更難對抗。
若是高見此刻為了保住李俊,選擇與李騶方徹底翻臉,後果將極其嚴重。
他在神都的諸多行動,包括信息獲取、資源調配、乃至一定程度上的政治庇護,都深度依賴李騶方的渠道和影響力。與這位手握實權、且代表著一套強大正統觀念的戶部尚書決裂,意味著高見將瞬間陷入腹背受敵的絕境——前方是貪婪無度、虎視眈眈的神朝各路世家,後方則是李騶方所代表的、試圖將一切重新納入“正軌”的龐大力量。
麵對李俊的憂慮,高見卻隻是笑了笑,語氣輕鬆:“不至於。保住你們,不需要走到和李尚書翻臉那一步。你們隻管繼續做你們認為對的事情,繼續經營滄州外城,其他的麻煩,交給我來處理就好。”
“東家有什麼妙計?”李俊身體微微前傾,眼中帶著期待。他深知高見的手段,往往出人意料卻又能夠將事情解決。
“不需要什麼奇謀妙計。”高見端起微涼的茶,抿了一口,“很簡單,你入朝為官不就行了?”
“入朝為官?”李俊愣住了,臉上寫滿了錯愕,“就這麼簡單?就算我肯低頭,求得一官半職,但纖夫幫的勢力依然存在,我們掌控的漕運和人心也未消散,李尚書……他就真的能因此放心?不再視我們為需要清除的‘亂象’?”
他的懷疑合情合理。換做任何一位正常的政治家,都不會因為對手陣營的首領掛了個官職,就認為威脅解除。
高見搖了搖頭,解釋道:“他不會完全放心,但他會放棄針對你們。至少,明麵上的、來自他那一係力量的直接打壓,會停止。”
李俊更加愕然,甚至覺得有些荒謬:“此人……竟如此迂腐?”
在他的認知裡,李騶方行事老辣,手段靈活,絕非不懂變通的腐儒。僅憑一個官職名頭就化解敵意,這簡直是兒戲。
“不是迂腐。”高見正色道,“而是規矩。李尚書絕非迂腐之人,他深諳權術,但他更信奉和維護一套他認為是天地正理的‘規矩’。隻要你按照這套規矩來,走了明路,入了朝堂體係,那麼在他看來,你就是‘自己人’了,至少是體係內可以溝通、可以約束的對象。至於你入了體係之後,自然會有體係內的規則、製衡、以及……讓他放心的東西來發揮作用。”
他頓了頓,看著李俊:“滄州地麵上的具體格局怎麼變,那是後話,交給我來和他周旋。但前提是,你得先拿到那張入場券。”
“入朝為官之後,會有東西來讓他放心……也就是說,當了官,就會有束縛?”李俊顯得十分謹慎,他不想剛跳出火坑,又給自己套上新的枷鎖。
“那肯定是有的,要守規矩。”高見淡然道,“你之前向神都上書稱臣納稅,這麼做了之後,是不是立刻感覺來自朝廷方麵的直接壓力就小了很多?為官也是如此。官場有官場的遊戲規則,隻要你表明願意遵守這套規則,在李尚書看來,就有了對話和管控的基礎,他維護的是規則本身,而不是非要消滅某個人,你懂規矩,他一般也不會逾越規矩來刻意針對你。”
李俊皺眉沉思,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原來如此……但這恐怕也隻是緩兵之計吧?這所謂的‘規矩’,我可不覺得能一直束縛住我們,總有一天我們會觸碰到它的底線。”
“那就足夠了!”高見笑道,“緩兵之計也是計。難道你現在就想立刻扯旗造反,和整個神朝翻臉不成?先拿到名分,站穩腳跟,爭取發展的時間和空間,這才是當前最緊要的。”
李俊沉默了。
他仔細權衡著高見的話。確實,目前與李騶方代表的朝廷力量正麵衝突,絕非明智之舉。
若能以暫時的“歸順”換取喘息之機,無疑是目前最優的選擇。
“我明白了。”良久,李俊終於點了點頭,“那姑且……就按東家說的辦。我會儘快上書,祈求朝廷冊封一官半職,以示歸化。但是……”他話鋒一轉,麵露難色,“官場之上的諸多規矩和門道,我實在陌生,恐怕還需要東家你多多指點幫忙。”
“這是自然。”高見站起身,“我會給你一份需要注意的事項和一些基本的為官之道。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先去內城的世家那裡遊說一番。你驟然得勢,又要求官職,他們必然反彈激烈。我得先去說服他們,至少爭取一下,讓他們同意讓你留在滄州為官,方便你繼續經營此地的事業。”
“好!有勞東家了!”李俊也站起身,鄭重拱手。
高見擺了擺手,不再多言,轉身大步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門之外。
李俊獨自站在院中,望著高見離去的方向,眼神複雜。他沉吟片刻,走到書案前,鋪開紙張,磨好了墨,卻遲遲沒有落筆。
先看看……高見能為他爭取到什麼程度,又能“說服”那些世家到什麼地步吧。這封祈求官職的奏疏,不必急著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