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階梯上走下來,莫惟明的大腦還是昏沉沉的。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受到什麼影響,還是他的狀態本就岌岌可危。腳下的每一步都顯得柔軟,儘管他萬分謹慎地走階梯,在接觸地麵的那一刻還是湧起一陣暈眩。
曲羅生一把扶住了他。
“……”莫惟明想說謝謝,但張開的口並沒有發出聲音。他沒力氣了。
“如此自作主張,是有什麼發現嗎?若沒有擋板,以您這個身子骨可有危險了。”
莫惟明用力深吸一口氣,試著將語言擠壓出來。
“我想……證實一些事。沒事了。”他輕聲說,“沒事了。”
“您這樣,我們很難確定該不該將剛才的發現告訴您。”
“告訴我。”他毫不猶豫,“什麼發現?”
曲羅生看向玻璃缸體,對麵的光源距這裡有些遙遠。他微微點頭,帶著莫惟明走向水缸不與牆相連的另一邊。莫惟明也看著水缸。那些光暈,那些色彩,都消失不見。這才是曲羅生他們之前看到的樣子嗎?現在的缸體,看上去隻是座漆黑龐大的隔斷罷了。
走到另一邊,莫惟明發現,這室內空間比他預設的要大得多。原本他以為缸體的另一麵空間與此處差不多,現在看來至少多了兩倍。不,三倍還不止。
殷紅在最深處站著。她拿著手電回過頭來,注視著他們緩緩過來。
“這個裝置,應該是這裡堪稱異常的最後一處地方。”
殷紅這樣說,手電卻並沒有照到她所說的方向。這大概已經暗示了什麼,但莫惟明還是毫不猶豫地抬起手,將自己的手電光打向殷紅所暗示的地方。
沒有先前靠近水缸的衝擊,但是,莫惟明還是被嚇了一跳。
如果沒有看錯,這也應該是一位美麗的鮫人。
一位……嗎?
這是一個柱狀的缸體,直徑不到兩米。這種空間顯然無法供鮫人活動,充其量算是個“展台”罷了。莫惟明也並沒有看到先前缸體內模糊的、躍動的光的輪廓。但這位鮫人本身的模樣,已足夠令他驚詫不已。
這是位連體的鮫人。
莫惟明拿著手電的手,又開始輕顫。但與之前的恐懼不同,這次,夾雜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喜悅。是的……喜悅。但這喜悅也並不純粹,而同樣攪拌著近似詫異的情感。當然,也有大量的恐懼本身。隻是那一絲絲喜悅,讓他的整個情緒係統都趨於變質。
即使是在人類之中的畸形兒,都極為罕見,具有很強的生物學、醫學價值。更彆提這種事發生在本就難得一見的鮫人身上——他甚至長大成年了。莫惟明也不太能分辨他的性彆,可能因為它體內的性彆激素有些紊亂,亦或他的相貌本就如此。
莫惟明靠得更近,手電幾乎要貼在玻璃柱上。這裡的水十分清澈,但並不代表裡麵沒有加入什麼特殊成分。既然沒有那種光——莫惟明姑且認為是靈魂的色彩,那麼,這個連體鮫人應當是死後被安置進來的。這裡的水,也是無菌的水。莫惟明如此推理。
不是被惡意縫合的,而是實實在在生長在一起。但,他們也並不是完全對稱的,隻是從主體的頸部,多長出了一顆腦袋。從他的尾鰭的側方,又多生了一麵尾鰭。這並不對稱的結構讓他顯得怪誕。即使是莫惟明,也很難發出真誠的誇讚。因為,那贅生的頭與尾,並不像正體的鮫人那般美麗。它畸形,醜陋,麵目可憎。
連體的鮫人穿著半透明的、綺麗的紗衣。由於水是靜態的,布料幾乎貼著皮膚,能看到皮膚和鱗片的底色。大部分鱗片,是一種深而豔麗的紫色,色彩並沒有因為他的死而黯淡,也許他的確經過特殊處理。莫惟明將手電按在玻璃上,緩慢移動,仔細觀察著隨著光源變化而遷移的、鱗片上細密的珠光。
它以一種非常自然的形式,過渡成了明晃晃的墨綠。這種綠來自多餘的魚尾。交界處並不是紫綠混雜的、肮臟的顏色,而是隨著光線的偏移呈現出兩種不同的偏色。它們以一種十分巧妙的形式交融。
再看頭部。正體的鮫人性彆不明,清晰的麵部輪廓娟秀靜謐。姑且算作男性吧,他的麵部輪廓相對明顯一些。他有著微卷的、淺金色的長發,如黎明微光照耀的沙灘。
而另一顆頭顱……整體相對小些,泛著青綠色的皮膚,像死去多時的人類。它睜大了眼,眼珠像金魚般微微凸起,沒有瞳孔,隻有眼白。那些褶皺不知是被水泡脹,還是生來就刻印在它的臉上。既然是長期生活在水裡的生物,答案也許傾向於後者。它的頭皮上插著幾縷枯瘦的、蜷曲的、蓬亂的毛發,像某種曬乾的海草,或一把黑色毛線。
“這簡直像是……”
“你也覺得了?”殷紅說,“像夜叉,對嗎?的確有學者認為夜叉和鮫人屬於同源的生物,依據便是寶珠的神話傳說。那種水螅體,就有能力寄生在鮫人身上,將其轉變為醜陋的夜叉。一旦轉變完成,它們的思想也會發生改變,之前血脈相連的親人也不再得到認可,而對海夜叉的族群產生強烈的依附感。”
“這可能和他們本就具有集體意識有關……隻是當年存在琥珀的法器,強化了它們的精神交互。也難怪,畢竟琥珀可能就是水螅體形成的。”莫惟明思索著,“還有,不斷再生的能力。也許並不是海夜叉具備多肢節的特性,而是水螅體賦予它們的。這樣一來,一切便解釋得通了。”
“是的。你的父親正是這樣推理的。”殷紅又說,“我想,這大概真的是鮫人與夜叉融合的產物。雖然具體如何產生,我們暫且無從得知。倘若不是天生如此,那很可能是他一邊遭到了‘感染’,而另一側還沒有。”
“同化是遲早的事,他怎麼能無恙地維持下去?”莫惟明說,“除非,在此期間他就已經死了……再或者,有什麼不為人所知的特殊的維持方法。”
“誰知道呢。說不定,另一邊頭顱淪落至此,也是人為的。”殷紅語焉不詳,“反正他——他們,已經死了。不過,死後的模樣也算體麵,還穿著漂亮的衣裳。”
曲羅生聽著他們的對話,終於發問:“這個衣裳,就是傳說中的綃衣嗎?”
“應當是了。單片的衣料浸在海水中,輕薄透明,像水母一般靈動。當布料堆疊起來,從視覺上就著了色,呈現出綺麗的色彩。綃衣能承受深海的水壓,還能從水中濾出空氣。還有一種特殊的純白色的綃衣,被稱作龍綃,傳說與龍鱗一樣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雖然這種東西也沒什麼人見過呢……”
莫惟明的視線無法從柱狀的水缸離開。他反複上下打量著他。鮫人的頸側,有著鯊魚鰓一樣的結構,但不明顯。他還注意到,鮫人手指間似乎有薄薄的鏈接,雖是皮膚的顏色,卻是半透明的。因為他的手自然下垂,微微收攏,不仔細看很難發現這個細節。
“鮫人的手指之間是蹼作連接的嗎?”莫惟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