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莫惟明的猜測,徵大概率會同意他的提案。因為他已經通過自己的觀察,與商所透露的信息中,確認霏雲軒的財政狀況相當緊張。這極有可能是最初玉衡卿選擇與失去利用價值的虞家終止合作,轉而“投誠”於殷社換得場地租金與更多商業機會的理由。
對,投誠。這是莫惟明能想到最貼切的詞。但她是斷不可能將這樣的信息通傳師門上下的,這無疑會動搖他們以親情為由,在新潮流引領的曜州苦苦支撐傳統藝術的根基。反過來也是一樣的……興許手藝才是維係親情的工具。
還是不要這麼說了,太不尊重他們。至少毫無疑問的是,他們每個人都有著過人的藝術造詣,在自己的領域裡幾乎登峰造極。不說和那些老藝術家一較高下,在曜州自然是有著不可撼動的一席之地。
這樣的地方,當然有著比誰都更加高傲的自尊。他傾向於相信徵答應合作,隻不過他需要將這個理由修飾到無可挑剔的地步。
所以,他絕不能讓霏雲軒的內部關係惡化。至少現在不行。將商拋出來,是為了試探徵究竟是否如她所言,真正“背叛”了師門。莫惟明認為客觀上沒有。如果他經過再三猶豫後接受了自己的邀請,就更能證明他願意為了維持霏雲軒的營生奔波不歇。
如果他拒絕,那就更有意思了。要麼他太過警覺——不過經過剛才的表現莫惟明已經判斷他應當不至於這麼敏銳;要麼,他其實真的不在乎戲樓的發展,隻想脫離這一切,保留自己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自由意誌,和良知。
“她還給你說了什麼?”
他知道,徵說的是商。於是莫惟明輕輕搖頭,麵露遺憾的神色。
“您也知道,她匆匆離開了。我其實根本沒有和她談話的機會。”
“那你怎麼肯定羽的記憶出現了問題?”
看來他還是有點腦子的。也是,常年和外界打交道,反應力和理解力必須夠快,才能抓住合作的機會。
“當然是從同事那裡了解到的……掛號時,她問了,記憶出現問題應該選哪個科室。”
“嘖……果真是她能問得出口的話。這女人,真是什麼都藏不住。”
莫惟明臉上的遺憾更深。接著,他用一種醫生獨有的關懷粉飾。
“難道說,您懷疑——商姑娘有做不利於霏雲軒的事?”
“你在說什麼?”徵果然麵露驚異,“她就是腦子直一點兒。我警告你,你可彆挑撥我們弟子間的關係。”
他心虛了。莫惟明連連道歉,儘管這之中並沒有太多誠懇的意味,應付徵是足夠了。
“我當然相信你們霏雲軒的弟子之間,情深似海。我也隻是作為醫生,擔心身為病人的羽姑娘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我想,如果這次演出能給你們提供足夠多的資金,興許你們就願意帶她來大醫院做更多檢查……”
“——不是錢的問題!”徵忽然反駁,“如果是為了羽師妹,錢根本不是問題。”
“那……”莫惟明故作憂鬱,“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您的師父或者涼月君,並不喜歡這種有著先進設備與西方醫藥的地方。我倒不是不信任我們本土的醫學,隻是,既然商姑娘敢忤逆長輩的意思……恐怕是涼月君拒絕為羽姑娘治療吧。為什麼?”
徵略微低下了頭。那種熟悉的局促在他的身上也得以體現。
“因為涼月君——不能治好她。”
“不能。”莫惟明重複道,“不能,是有很多種的。要麼是他的能力不足以支撐你們的需求;要麼是他不願意替你們進行治療。”
徵陷入思考。他的情緒沒有太大波動,大概是陷入了回憶。
“不如說……都不是吧。”
那就是雲霏拒絕他提供幫助了。
莫惟明沒有繼續追問,而是給徵留出更多空間。至少他們都是真心關懷羽的……一提到她的話題,所有人的反應都那麼真誠,沒有人像是拿她當作團結的借口。
這有點奇怪,不是嗎?
“好吧。這是你們的家事,我無權過問。衷心希望羽小姐能早日康複。”
聽了這話,徵略張開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雖然他和商一樣性格直爽,但相較於後者,他並不適合被步步緊逼。如果太過激進,會適得其反。
……如果父親的那些情報屬實的話。
他們當真殺過人嗎?四人之中,似乎僅有徵的行為比較被動。其他人,都是出於自己的意誌選擇做出違法犯罪的行徑。宮砸碎了迫害她家破人亡的豪紳的腦袋,商讓逼死母親的妾室與新人葬身火海,徵為替父母報仇親手了結老仇人的性命……唯獨徵,他是被迫的。
也不該說是被迫。他自幼因戰爭痛失雙親,在將軍府被作為伶人撫養長大。按理說,這位將軍待他恩重如山,他也對自己的親生父母不剩太多記憶。那時候,他還小到沒有記事的能力吧?總之是比有著相似遭遇的白冷那時更小的。
那時候,也是因為一位新入府沒幾年的姨太相中了他,才被將軍降罪。按照梧惠的說法以及記錄在案的信息,他原本已打算接受被斬斷雙手的命運……是雲霏他們騎馬闖入了將軍府,上下大鬨了一通。隻不過,梧惠的說法與資料顯示相比,更加柔和。實際上他們也許在這個過程裡傷及無辜,似是有十幾人的傷亡發生。
所以他的確有足夠的理由不配合師門的行動。他入門又晚,本就沒有太深的感情基礎。從徵當年的選擇不難判斷,他不僅良心未泯,還有足夠的責任心。他也許真的隻是想恢複自由之身,沒有加害同門的想法。
至少莫惟明是這麼判斷的。
另外,他還推出了更多想法。極月君——上一位,不是在雲霏回歸曜州後,逐漸斷了與霏雲軒的聯係嗎?而且在她招徠弟子的時候,他與幾人的接觸就越來越少了。聯想到極月君的死因……不難猜出,雲霏一而再再而三地觸犯了極月君的底線。
“涼月君真是薄情啊。”莫惟明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還是之前的極月君善解人意。”
有極月君的前車之鑒,六道無常始終無法真正融入他們的集體,成為他們的一員。因此徵在這個話題上,不會做多設防。
“話也不能這麼說。”他果然上套,“每一位的無常性格不同,就像我們師門,有各式各樣的人在。對於誰對誰錯,誰好誰壞,都是沒有定數的事。極月君也是有自己的苦衷,才會不願意來見我們吧……”
“唉。關於他的死,我也感到遺憾。畢竟我們也有過一段時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