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莊園的新刻度
沈陽南郊的秋意總比城裡來得早,幾場雨過,棋盤山的輪廓浸在淡霧裡,像幅沒乾透的水墨畫。葉東虓站在莊園的老槐樹下,腳下的青磚縫裡還嵌著上世紀的碎瓷片——這是他托人尋了三年的老院子,原是偽滿時期一個官員的私宅,後來成了國營農場的倉庫,如今要被改造成“奉天養老院”。
江曼踩著落葉走過來,手裡的圖紙被風掀得嘩嘩響。“施工隊說下周就能拆舊牆,”她指著西側那排頹圮的廂房,“你看這梁架,還是鬆木的,當年的工匠沒偷工。”
葉東虓彎腰拾起一片槐樹葉,脈絡像極了他書房裡那張老沈陽地圖的街巷。“就留著這棵樹,”他說,“老人們能在底下下棋。”三年前在木工博物館整理父親遺物時,他發現了一遝泛黃的信,是父親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沈陽機床廠工作時寫的,字裡行間總提“南郊的槐花開得像雪”,說退休了要在這兒養鴿子。
“資金都到位了?”江曼的指尖劃過圖紙上的“陽光房”字樣,那是專為失能老人設計的,朝南的玻璃牆能曬足一整天太陽。
“博物館的文創收益撥了一部分,剩下的我補了。”葉東虓望著遠處的玉米地,“我爸信裡說,當年廠裡的老夥計們退休後湊在小茶館裡喝茶,誰走不動了,就少個人斟茶。現在,咱們給他們蓋個能一起曬太陽的地方。”
施工隊進場那天,葉東虓特意請了位老木匠。老人戴著藍布帽,用墨鬥在老槐樹乾上彈了條線:“從這兒量,往東三米是門廊,老規矩,得讓樹當‘鎮宅的將軍’。”墨線在樹皮上洇出一道黑痕,像給這百年老樹刻下新的刻度。
江曼在一旁記筆記,抬頭時看見葉東虓正對著老槐樹出神,手裡捏著那片撿來的槐樹葉。她知道,這座養老院要裝的不隻是老人,還有那些散落在時光裡的念想——父親信裡的槐花,老工廠的齒輪聲,以及每個普通人對“老有歸處”的樸素期待。
第二章磚縫裡的往事
拆舊牆時出了點意外。當工人用撬棍撬開西廂房的地基磚,發現裡麵嵌著個鐵皮盒,鏽得隻剩個輪廓。葉東虓小心地撬開盒蓋,裡麵是一遝照片和半塊掰碎的高粱飴糖。
照片泛黃發脆,上麵是群穿著工裝的年輕人,站在機床前笑,其中一個高個青年眉眼像極了葉東虓的父親。背麵用鉛筆寫著:“1958年冬,機床廠青年突擊隊,老鄭、小王、大劉……還有我。”
“這糖,怕是比咱們歲數都大。”江曼用紙巾擦掉糖塊上的土,糖紙的一角還印著“公私合營”的字樣。她突然想起博物館裡那台德國老刨床,也是這樣在時光裡藏著故事。
施工隊的老李湊過來看,突然指著照片裡一個戴眼鏡的姑娘:“這不是我媽嗎?她當年就在機床廠當會計!”老人說著紅了眼,“她總說,當年廠裡的姑娘小夥兒,冬天就靠這高粱飴糖取暖,誰有塊糖,能分半車間的人。”
葉東虓把照片和糖塊收進恒溫箱,決定在養老院裡設個“記憶角”。“讓老人們把藏了一輩子的東西帶來,”他對江曼說,“鐵皮盒、舊工牌、褪色的圍巾……這兒不隻是住人的地方,得是裝故事的匣子。”
拆牆的進度慢了下來。老木匠發現西廂房的牆是“裡生外熟”的砌法——裡麵用土坯,外麵包青磚,磚縫裡還塞著稻草。“這是怕冬天冷,”老人用手摳出一把稻草,“當年的工匠心細,知道東北的風厲害。”
葉東虓讓工人把土坯和稻草小心收好,打算摻進新的塗料裡。“就當是老宅子的骨頭,跟新牆長在一起。”他望著拆到一半的廂房,陽光從破洞裡漏進來,照在地上的磚縫裡,那些細碎的土渣裡,仿佛還藏著當年工人哼過的東北小調。
第三章第一份入住申請
深秋的一個午後,養老院的主體結構剛封頂,就來了位特殊的訪客。老人拄著拐杖,穿件洗得發白的軍大衣,進門就問:“這兒是不是要收老夥計?”
他叫鄭德山,八十七歲,是機床廠的退休工人。葉東虓認出他就是照片裡那個被叫做“老鄭”的青年——隻是如今背駝了,耳朵也背,唯獨眼睛亮,盯著牆上的設計圖不放。“這陽光房好,”老人用拐杖點點圖紙,“我那老夥計王滿堂,癱在床上十年了,就愛曬太陽。”
鄭德山掏出個牛皮本,裡麵夾著張泛黃的工資條,1965年的,上麵寫著“鄭德山,月工資58元”。“我和老王、葉師傅葉東虓的父親)當年是一個班的,”老人的手指在工資條上摩挲,“葉師傅最會修機床,誰家的收音機壞了,他搗鼓兩下就好。”
江曼給老人倒了杯熱茶,聽他講當年的事:機床廠的澡堂子水總不夠熱,冬天大家就著雪搓澡;食堂的玉米餅子能砸死人,卻總有人省下半個給新來的學徒;葉師傅的飯盒裡總裝著妻子醃的鹹菜,分給大家時說“我家那口子手笨,就這鹹菜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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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申請兩個床位,”鄭德山突然站起來,腰板挺得筆直,“我陪老王來,他兒子在外地,我不放心。”他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兩遝錢,用橡皮筋捆著,有整有零。“這是我倆的積蓄,夠交一年的吧?”
葉東虓看著那包錢,突然想起父親信裡的話:“老鄭這人,看著粗,心細得很,誰借他一塊錢,第二天準還,還帶個烤紅薯。”他接過布包,指尖觸到老人粗糙的掌心,像摸到了機床廠那些帶著溫度的舊零件。
“鄭大爺,第一個床位給您留著。”江曼在入住申請表上寫下鄭德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像給這段即將重啟的緣分,落下了第一筆溫柔的注腳。
第四章老物件的新去處
離春節還有一個月,養老院的裝修進入收尾階段,葉東虓和江曼卻忙著另一件事——征集老物件。他們在社區貼了告示,說養老院要設“記憶角”,歡迎老人把壓箱底的寶貝送來。
第一天就收到了不少東西:1972年的糧本、印著“勞動最光榮”的搪瓷缸、帶著補丁的藍布工裝……最特彆的是一架老式縫紉機,是位老太太送來的,說當年就是在這上麵給機床廠的工人們縫補工裝的。
“這機子還是葉師傅幫我修的呢。”老太太摸著縫紉機的踏板,“那年頭布料金貴,袖口磨破了,翻過來再縫一層,葉師傅說‘嫂子的針線活,比機床還準’。”
葉東虓把縫紉機擺在記憶角的c位,旁邊放著父親留下的工具箱。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工具箱的銅鎖和縫紉機的踏板都泛著光,像兩個老朋友在悄悄對話。
鄭德山帶著王滿堂來看房那天,王滿堂雖然說不出話,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牆上的老照片。鄭德山在他耳邊喊:“你看,那是你!當年你拔河拔贏了,廠長獎了你個搪瓷缸!”王滿堂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嘴角牽起一絲笑意。
江曼在陽光房裡擺了兩盆君子蘭,是從老花市淘來的。“鄭大爺說王大爺以前最愛養花,”她對葉東虓說,“咱們得讓這兒聞著像家的味兒。”
窗外的老槐樹落光了葉子,枝椏伸向天空,像無數雙張開的手。葉東虓望著那些枝椏,突然覺得,這座養老院就像這棵老樹,那些被送來的老物件是年輪,那些即將入住的老人是新抽的枝,而他和江曼,不過是給這棵樹培土的人。
第五章開業前的雪
除夕前三天,沈陽下了場大雪,把南郊的莊園裹成了白棉花。葉東虓和江曼在養老院的廚房裡忙到半夜,蒸了兩籠粘豆包,準備給明天來試住的老人當早點。
“鄭大爺說,當年廠裡過年就吃這個,”江曼把豆包擺在蒸籠裡,熱氣模糊了眼鏡片,“他還說葉師傅包的豆包最醜,餡總從皮裡漏出來,可大家搶著吃。”
葉東虓擦著廚房的玻璃窗,外麵的雪還在下,老槐樹的枝椏上積著厚雪,像開滿了白色的花。“我爸信裡沒說過他會包豆包,”他笑著說,“估計是怕我媽知道,說他不務正業。”
淩晨三點,院裡突然傳來響動。葉東虓出去一看,是鄭德山,正拿著掃帚掃門前的雪。“明天老夥計們來,不能讓他們滑著。”老人的軍大衣上落滿了雪,像個移動的雪人。
“鄭大爺,天還沒亮呢。”葉東虓搶過掃帚,卻被老人按住。“我知道你們年輕人覺多,”鄭德山喘著氣笑,“可我這把老骨頭,就盼著這一天——當年一起上班的人,能再湊到一塊兒,哪怕隻是曬曬太陽。”
雪停時,天邊泛起魚肚白。老槐樹下,鄭德山用掃帚掃出塊空地,擺上兩個小馬紮。“這是我和老王的位置,”他拍著馬紮說,“等開春了,在這兒擺棋盤,準能湊齊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