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東虓看著老人佝僂的背影,突然明白,這座養老院最珍貴的不是青磚灰瓦,也不是嶄新的家具,而是這些老人心裡揣著的念想——是1958年的高粱飴糖,是1965年的工資條,是那些被歲月磨舊,卻依然溫熱的人情。
廚房的蒸籠“噗噗”地冒著手,粘豆包的甜香混著雪的清冽,在院子裡漫開來。葉東虓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時,這座老莊園裡,將會響起新的腳步聲,那些腳步聲會和六十年前的重疊在一起,踩出最踏實的回響。
第六章初雪後的第一杯茶
大年初六,奉天養老院正式開業。雪後初晴,陽光把院子裡的積雪映得發亮,鄭德山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王滿堂,是第一個到的。王滿堂裹著新做的棉披風,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著,像在數著什麼。
“老夥計,你看這窗,”鄭德山把輪椅推到陽光房,“比家裡的亮堂十倍,你那盆君子蘭擺這兒,準能開爆盆。”王滿堂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眼角沁出淚來。
陸續有老人來報到。帶縫紉機來的張桂蘭大娘,拎著個包袱,裡麵是給大夥納的鞋墊;曾在食堂當廚師的李建國大爺,背著個鋁製飯盒,說是給廚房“露一手”;還有位姓趙的大爺,拄著根紅木拐杖,說是當年機床廠的老廠長送的,“他說‘老趙,等退休了,拄著它來我家喝酒’,如今他走了,我帶它來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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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東虓在記憶角擺了張八仙桌,江曼泡了壺茉莉花茶。老人們圍坐在一起,拐杖靠在桌腿邊,像列隊的老夥計。張桂蘭大娘給每個人塞鞋墊:“粗針大線的,彆嫌棄,暖腳。”李建國大爺打開飯盒,裡麵是炸得金黃的麻葉:“嘗嘗,還是當年食堂的方子。”
趙大爺摩挲著紅木拐杖,突然說:“當年葉師傅葉東虓父親)總說,人老了就像舊機床,得常上油,常跟老夥計們湊湊,不然就鏽住了。”葉東虓給老人續上茶,茶香混著麻葉的酥香,在陽光裡漫成一片暖霧。
午後,鄭德山在老槐樹下擺開棋盤,王滿堂坐在旁邊當“軍師”,手指偶爾點一下棋盤。其他老人搬著小馬紮圍觀,爭執聲、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雪,簌簌落在肩頭,像誰撒了把碎糖。
第七章藏在衣櫃裡的秘密
張桂蘭大娘入住第三周,護理員發現她總對著一個舊衣櫃發呆。衣櫃是樟木的,漆皮掉了大半,鎖是壞的,用根紅繩拴著。“這是我家老周的遺物,”大娘摩挲著櫃門上的刻痕,“他走前說,裡麵藏著‘能念想一輩子的東西’。”
江曼找來老木匠,小心地拆了鎖。打開櫃門的瞬間,一股樟木混著肥皂的清香湧出來——裡麵疊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工裝,胸口繡著個“周”字,旁邊是個鐵皮餅乾盒,裝著一遝情書和半塊沒吃完的水果糖。
“1963年,老周在車間救了我,被機器砸傷了腿,”張桂蘭大娘拿起情書,紙頁都脆了,“他躺病床上給我寫這些,說‘等我好了,就娶你,讓你天天有糖吃’。”水果糖的糖紙是玻璃紙的,印著“沈陽食品廠”,糖塊已經硬了,卻還能看出當年的橘色。
葉東虓找了個玻璃展盒,把工裝、情書和糖塊放進去,擺在張桂蘭大娘的房間。“這樣,老周就像還陪著您。”大娘摸著展盒,突然笑了:“他總說我繡的‘周’字歪歪扭扭,像個小蝌蚪,現在看來,還真挺醜。”
那天晚上,張桂蘭大娘第一次在食堂吃了晚飯。李建國大爺給她盛了碗酸菜燉粉條:“老周最會做這個,當年總說‘桂蘭愛吃酸的,得多放醋’。”大娘的筷子頓了頓,眼眶紅了,卻往嘴裡扒了一大口。
第八章機床聲裡的晨練
李建國大爺有個習慣,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院子裡來回走,嘴裡“哐當哐當”地哼著,像在模仿機床運轉的聲音。“當年在食堂,天不亮就聽見車間的機器響,”他說,“聽著踏實,像日子在往前跑。”
葉東虓托博物館的老夥計找了盤磁帶,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沈陽機床廠的錄音,裡麵有車床的轟鳴聲、師傅們的吆喝聲,還有午休時的廣播體操音樂。他把磁帶轉成電子版,每天清晨在院子裡播放。
第一天放錄音時,正在散步的趙大爺突然站住了,拐杖“咚”地戳在地上。“這是c620車床的聲兒!”他眼睛發亮,“當年我管的就是這台,老葉葉東虓父親)總說‘趙廠長,你這車床比你兒子還親’!”
老人們漸漸養成了新習慣:清晨聽著機床聲晨練,鄭德山推著王滿堂在跑道上走,張桂蘭大娘和幾個老太太踢毽子,李建國大爺則在一旁“指揮”:“抬腿!當年車間拔河,就你這姿勢,準輸!”
有天,錄音裡播到廣播體操音樂,王滿堂突然用手拍著輪椅扶手,一下下跟著節奏動。鄭德山愣了愣,突然大笑:“老夥計,你還記得!當年你廣播體操總搶拍子,被廠醫罵‘胳膊腿比機床還硬’!”王滿堂“嗬嗬”地應著,眼角的皺紋裡盛著光。
第九章記憶角的“新展品”
養老院的記憶角越來越滿。趙大爺捐了當年的廠長任命書,泛黃的紙上印著“革命委員會”的紅章;李建國大爺獻了本食堂賬本,1975年的,記著“白菜三分錢一斤,買了五十斤”;甚至有個老人拿來個鋁製飯盒,說裡麵曾裝過葉東虓父親給的鹹菜。
“這飯盒,我揣了四十年,”老人摸著飯盒上的坑窪,“當年我是學徒,家裡窮,葉師傅總把鹹菜分我一半,說‘小夥子長身體,不能虧著’。”葉東虓看著飯盒,突然想起父親信裡的話:“小徒弟嘴饞,下次多醃點蘿卜。”
江曼在記憶角加了個“故事本”,誰想講往事,就由護理員記下來。張桂蘭大娘的故事裡,有老周瘸著腿送她回家的雪夜;鄭德山的故事裡,有和王滿堂、葉父在車間吃年夜飯的熱鬨;趙大爺的故事裡,有全廠超額完成任務時,大家把安全帽拋向天空的瞬間。
有個新來的阿爾茨海默症老人,什麼都記不清,卻總對著記憶角的機床模型發呆。有天,他突然拿起模型,比劃著說:“齒輪要對正,不然會‘咬’手。”鄭德山眼睛一亮:“你是老陳!當年修齒輪最拿手的老陳!”老人咧嘴笑了,露出沒牙的牙床。
第十章食堂裡的“老味道”
李建國大爺成了食堂的“技術顧問”。他教廚師醃酸菜,得用井水泡三天,缸底壓塊青石;做鍋包肉,汁子要放糖醋和料酒,比例是“一勺糖,半勺醋,料酒能沾濕勺底就行”;就連貼餅子,也得“玉米麵摻點黃豆麵,鍋邊貼得薄,鍋底留口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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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葉師傅愛吃我做的貼餅子,”李建國大爺蹲在灶台前添柴,“他總說‘老李,你這餅子比城裡飯館的香’,其實是車間的活兒累,吃啥都香。”葉東虓坐在灶邊幫著燒火,火苗舔著鍋底,映得老人的臉紅彤彤的。
重陽節那天,食堂做了八大碗。粉蒸肉、燉排骨、炸丸子……擺了滿滿一桌子。張桂蘭大娘給王滿堂夾了塊排骨,用手抿碎了喂他:“當年廠裡聚餐,你搶著給我夾排骨,被老周瞪了一眼。”王滿堂咽著肉,手指在桌上畫圈,像在寫“謝”字。
吃到一半,趙大爺突然說:“缺樣東西。”他拄著拐杖回房,拿來個軍用水壺,裡麵是泡了十年的人參酒。“這是老周送我的,”他給每個人倒了點,“他說‘等咱都退休了,就著老李的八大碗喝’,今天,算替他了個願。”
酒液琥珀色,帶著藥香。老人們端著杯子,碰在一起,發出“叮”的輕響,像當年機床廠下班的鈴聲,清脆,又踏實。
第十一章老槐樹的春天
開春後,老槐樹抽出了新芽,嫩綠的葉子在風裡晃,像無數隻小手。鄭德山在樹下種了圈韭菜,說是“當年廠裡的菜園子,就種這個,包餃子香”。張桂蘭大娘則找來些舊花盆,種上指甲花和太陽花,擺在窗台上。
有天,王滿堂的兒子來看他,帶了台智能按摩儀。鄭德山湊過來看新鮮,卻被王滿堂用手推開了。老人指著鄭德山的手,又指著自己的肩膀,喉嚨裡“嗬嗬”響。“他是讓你給他捏肩,”張桂蘭大娘笑著翻譯,“機器哪有老夥計的手得勁。”
兒子看著鄭德山給父親捏肩,父親的頭靠在鄭德山肩上,像個孩子。他突然紅了眼:“鄭叔,謝謝你。我在外地工作,總擔心我爸一個人……”鄭德山擺擺手:“一家人不說這話,當年在廠裡,誰家裡有事,大夥不都搭把手?”
葉東虓在樹旁搭了個葡萄架,用的是從老機床廠拆下來的舊鋼筋。“這鋼筋結實,能爬十年葡萄藤,”他對老人們說,“等秋天結了果,咱們釀葡萄酒。”趙大爺摸著鋼筋上的鏽跡:“這是當年建車間用的,沒想到老了老了,還能架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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