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炮火聲似乎成了建德縣城永恒的背景音,賴塔枯坐在帥案後,案頭那盞油燈的火苗隨著每一次城牆傳來的震動而劇烈搖曳,將他疲憊而深刻的側影投在斑駁的牆壁上,如同風中殘燭。
地圖上,代表東流縣的那個點,被朱砂反複圈畫,幾乎要透出紙背,那是建德防線重要的支柱之一,也是賴塔所部進入長江、和安慶及其他清軍各部聯絡的生命線,若是傑書等部的援軍到來,走長江入南門湖,同樣需要通過被東流縣卡死的湖口。
雖然堯渡鎮被紅營奪取,東流一線的清軍和建德一線的清軍被隔絕開來,但雙方還是能冒險派出一些敢死隊強行穿過紅營的防線保持著聯絡,可事到如今,東流縣卻已經快整整一天沒有消息傳來了。
賴塔很清楚紅營重新調整了兵力,對東流縣展開猛攻,大規模的兵力調動本來也瞞不住人,更彆說紅營的攻擊強度驟然弱了下去,火炮輪射的間隔也忽然拉長,一名有經驗的宿將都能判斷出來紅營必然是做了大的調整,能讓紅營做出這樣大規模兵力調整的,除了清軍援軍撲到安慶或眼前,隻可能是他們改變了進攻的方向。
賴塔一點都不相信清軍援軍能夠這麼快就打破紅營的阻攔衝到建德或安慶來,紅營隻可能是抽調了大批兵力重點進攻東流縣,而如今......東流縣失去了聯絡,恐怕是已經凶多吉少了。
“這.....才幾天的時間啊......”賴塔木然的看著桌上的地圖,嘴角牽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來,他心中如今完全靠著一絲僥幸撐著,隻希望東流縣失去聯絡,隻是因為紅營包圍嚴密的原因,而不是因為東流縣已經失守了。
他這段時間趁著紅營調動兵力圍攻東流縣,也組織了手裡可用的兵力對各處被紅營占據的要點展開反撲,到現在花山口方向還是銃炮聲不絕於耳,賴塔坐在這值房之中,仿佛都能聽到清軍和紅營交戰的喊殺聲。
但時至今日,他卻依舊沒有打開局麵,花山口、仙寓山、堯渡鎮,這些要點地利,在清軍的堅定守衛下,給紅營造成了不小的損失和傷亡,如今在紅營手裡,也成了清軍難以攻克的天險,清軍連日的反撲,無數的兵將倒在了紅營的銃炮之下,仿佛不是為了奪回這些要點,反倒是要把用來據守建德的力量,白白消耗在紅營的炮口之下。
若是此時東流縣失守,紅營可以抽回大量地兵力重新投入到建德戰場之中,而且南門湖湖口被轟開,躲在南門湖裡的清軍水師也必然要被清剿,紅營還能走水路往堯渡鎮運來大量兵力火炮,而賴塔到現在連一處要點都沒收複,在紅營的南北夾擊之下,這條建德防線還能堅守多久?賴塔是一點信心也沒有。
“大人......”一聲呼喚,喚醒了正發著呆的賴塔,賴塔抬起頭來,卻是查哈太走了進來,花山口一線失守之後,他被紅營的火銃打瞎了一隻眼,這個跟著嶽樂一起鎮守江西多年的宿將,此時卻顯得有些畏畏縮縮。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乾澀和小心翼翼,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幾乎是踮著腳尖走進來,手裡捧著的不是軍報,而是一個沾滿泥汙、邊緣破損的粗布包裹:“長江水師......有幾艘船被紅營賊寇放了過來,擱淺在城外前河河灘,船上的水師官兵棄船逃進了城裡,他們.......他們是來報信的。”
賴塔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那包裹,心頭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冰冷地攫住了他,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破舊的風箱:“說,報的什麼信?”
查哈太將包裹輕輕放在案上,動作帶著某種儀式般的沉重。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才說出來:“他們說.....舒恕領軍反叛我大清,投誠了紅營賊寇,紅營賊寇已經占據了東流縣,東流縣一線的兵馬大半都跟著舒恕當了反賊,有些兵將不願投降,分散逃入山裡突圍,紅營賊寇的水師也衝入了南門湖,長江水師.....已經覆滅了.......”
“舒恕......沒想到第一個當了反賊的八旗宗室貴胄竟然是他.......”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沒有暴怒,沒有拍案而起,隻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帶著輕微的顫抖,解開了那包裹上的活結,粗布散開,裡頭裝著的卻是一把佩刀,賴塔認識這把刀,是當年舒恕奉命前往廣東鎮守之時,康熙皇帝親自賜給他的。
這把刀舒恕一直帶在身邊,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向旁人炫耀康熙皇帝對他的重視,亦或者彰顯自己“忠君愛國”的心思,如今舒恕讓人把這把刀帶給了他,其中勸降的意思,已經不言自明了。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賴塔,那感覺如此沉重,以至於他連憤怒都生不出來了,支撐著他堅守建德防線數月的那根名為“希望”的弦,在這一刻,徹底崩斷了。
建德已經不可能堅持到傑書等部援軍的到來了,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僥幸,都在舒恕送出佩刀的瞬間,化為了齏粉,舒恕領著大軍投降,有他這個開頭,建德城內城外剩下的這數萬大軍,不知會有多少兵將泛起和他一樣的心思,這把佩刀送來,守軍的軍心恐怕就已經散儘了。
賴塔疲憊地閉上眼。眼前沒有千軍萬馬,隻有無儘的黑暗和那沉悶的、永不停歇的炮聲,良久,他才睜開眼,目光恢複了死水般的平靜,看向查哈太:“你......是個什麼打算?”
查哈太默然一陣,搖了搖頭:“之前我軍退過鄱陽湖,屠焚南昌、強製各府百姓遷移,王爺下的令,但末將乃是執行者之一.......紅營的公審台,末將過不去,早就已經無路可走了。”
“是啊,無路可走了......”賴塔緩緩站起身,動作有些僵硬,仿佛背負著無形的千鈞重擔:“那就和我一起守到底吧,我們......能守多久算多久,為康王爺多爭取一些時間,也算是......上報天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