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勝負當易手_流華錄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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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勝負當易手(2 / 2)

未央宮深處,麒麟殿的琉璃瓦在早春微寒的日頭下,流淌著一層近乎虛幻的金輝。

那殿脊上昂首向天的青銅麒麟瑞獸,爪牙猙獰,雙目鑲嵌的琉璃珠空洞地映照著宮闕飛簷,仿佛也嗅到了空氣中那絲被刻意壓製的血腥與焦土氣息。然殿內,卻是另一番天地。

“天佑大漢!此誠中興之兆!”

一聲洪鐘般的朗笑,如同平地炸響的春雷,震得殿梁上積年的微塵簌簌而下。說話之人,正是大將軍何進。他身著一襲玄色深衣,以繁複的赤金線繡出雲氣夔龍,寬大的袍袖垂落,腰間束以鑲玉鎏金帶鉤,懸著象征大將軍無上權柄的龜鈕金印。他立於丹墀之下,滿麵紅光,雄壯的身軀仿佛一座移動的肉山,顧盼自雄。那雙因酒氣與亢奮而布滿血絲的環眼,掃過殿中濟濟一堂的紫綬金章,誌得意滿之色幾乎要溢出來。他撫掌大笑,每一擊都沉重有力,回蕩在雕梁畫棟之間,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仿佛要將這殿宇的富麗堂皇都踏在腳下,昭示他何氏一門,此刻已攀至權力巔峰。

“此皆賴天子洪福,將士用命。張角妖氛,指日可平矣。”

一個清越而沉穩的聲音響起,如同玉磬輕敲,恰到好處地中和了何進的粗豪。說話的正是司徒袁隗。他端坐於三公之席,一身月白縑帛深衣,纖塵不染,隻在領口袖緣綴以極細的銀線回紋。保養得宜的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苟,此刻正被他那保養得如同女子般白皙的指尖輕輕撚著。

他嘴角噙著一絲矜持而深邃的笑意,微微頷首,語速平緩,字字清晰,卻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每一個音節落下,都敲在殿內諸公卿的心坎上。那眼神深處,是四世三公累世簪纓沉澱下的從容與算計,仿佛殿外山河破碎,皆在他掌中棋局之內。

太尉楊賜,須發皆如霜雪,老邁的身軀裹在厚重的玄端朝服裡,象征著帝國最高的軍事權威。他亦麵露欣慰之色,隨著眾人微微頷首。然而,那渾濁的老眼深處,一絲如冬日寒潭般不易察覺的憂慮,卻始終未曾消散。他曆經二朝,宦海沉浮數十載,深知這煌煌大漢的根基早已被蛀空。眼前這滿殿熏人的喜氣、震耳的頌聲,如同烈酒,醉得了人一時,卻澆不滅那燎原的星火。隻是這憂慮,在滿殿近乎狂熱的升騰氣象中,如同投入沸湯的冰粒,瞬間便被淹沒無蹤。

衛尉劉虞,麵容方正,帶著北地邊郡特有的剛毅與風霜之色,此刻也難得地舒展了眉頭;光祿勳張溫,儒雅中透著精悍,揖讓間氣度雍容;執金吾袁滂,目光銳利如鷹隼,巡視宮禁的威嚴此刻化作對天子的恭謹;廷尉崔烈,執掌刑律的肅殺之氣,亦被眼前盛景柔化……諸多重臣紛紛出列,紫綬青綬交相輝映,玉笏高舉,揖讓唱喏。頌聖之聲如同精心排演過的樂章,一浪高過一浪,將“天子聖明”、“神武天威”、“妖氛蕩滌”的詞句編織成一張華麗而虛幻的錦緞。人人臉上都洋溢著一種久旱逢甘霖般的、不真實的輕鬆與紅光,仿佛那肆虐八州的黃巾烈焰,真的已被這麒麟殿內的煌煌氣象所懾服。

高踞於九重丹陛之上的龍座,以整塊金絲楠木雕琢,蟠龍纏繞,威嚴厚重。當今天子,靈帝劉宏,斜倚在明黃色的錦緞靠墊上。他麵色帶著一種縱欲過度的蒼白浮腫,但此刻卻被興奮染上了病態的潮紅,眼中閃爍著貪婪與得意交織的光芒,仿佛已經看到了無數平叛繳獲的金銀財帛滾滾而來。他嘴角咧開,露出被丹藥侵蝕而略顯發黑的牙齒。

“陛下有旨——賜酺!”

內侍尖細高亢的嗓音,如同鋒利的指甲劃過琉璃,刺破了短暫的頌聲間隙。頃刻間,早已侍立殿角的龐大樂班奏響了莊嚴而宏大的雅樂。編鐘渾厚悠遠,石磬清越空靈,排簫嗚咽,築瑟和鳴,聲浪彙成一股洪流,衝擊著殿宇的每一個角落,宣告著這“中興”盛宴的開啟。

珍饈美饌如流水般由身著赤色深衣、低眉順目的宦者奉上。青銅方鼎中燉煮著肥美的鹿脯熊蹯,漆木高足盤裡盛滿南海的奇珍異果,烤炙得金黃酥脆的羔羊散發著誘人的油脂香氣。金樽玉爵,盛滿了西域進貢的葡萄美酒和宮中秘釀的瓊漿玉液,在無數搖曳的燭火映照下,蕩漾著迷離而醉人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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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竹之聲悄然一變,轉為靡靡之音。數十名身著輕薄鮫綃紗的宮娥,如彩蝶穿花般飄然入殿。她們雲鬢高聳,步搖輕顫,裸露的皓腕與纖足在紗衣下若隱若現。水袖如雲,長裾似水,腰肢款擺間,舞姿曼妙輕盈,媚眼流波,將殿內本就氤氳的酒氣與暖香攪動得更加曖昧粘稠。

殿內,暖香浮動,酒氣蒸騰,觥籌交錯。金杯碰撞的清脆聲響、公卿們刻意拔高的談笑聲、對天子的阿諛奉承之詞此起彼伏,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卻又虛幻無比的“升平”氣象。那喧囂的喜氣,濃烈得如同實質,彌漫在殿宇的每一寸空間,包裹著每一個人。它像一劑強力的麻沸散,麻痹著神經,帶來短暫的、近乎真實的慰藉與迷醉。

然而,這層厚厚的、用權力與財富編織的錦繡帷幕,也在無形中,將那依舊在黃巾烽火中痛苦呻吟、顫抖痙攣的萬裡山河,嚴嚴實實地隔絕在高聳的宮牆之外。那用無數將士血肉和百姓屍骸換來的、如同風中殘燭般搖曳的喘息之機,在這片喧騰鼎沸的頌聖聲浪中,被無限地拉長、稀釋,仿佛真的凝固成了永恒祥瑞。

唯有那些被內侍匆匆收走、堆疊在角落的奏報匣中,幾份來自真正沙場將領的軍情密報,其上乾涸發黑、深深浸入竹簡紋理的暗紅血漬,如同點點殘梅,無聲地訴說著這“大好局麵”背後,那由屍山血海和無儘堅韌意誌鋪就的、令人窒息的慘烈底色。它們的存在,與殿內金碧輝煌、暖香氤氳的景象格格不入,卻又如此真實,如同麒麟殿外呼嘯而過的、帶著焦土氣息的冷風,提醒著這盛世華宴之下,那搖搖欲墜的深淵。

麒麟殿的暖香在金獸爐中繚繞,劉宏斜倚龍座,指尖漫不經心摩挲著玉圭的螭紋。丹墀之下,三公九卿的頌聖聲浪如同編鐘的餘韻,在他耳中卻剝裂出另一重真相——

司徒袁隗撚須含笑,四世三公的雍容下藏著潁川袁氏盤根錯節的脈絡。此人是他親手用“禮錢”喂飽的鷹犬,五百萬錢換來的司徒之位59,此刻那矜持的頷首不過是向龍座繳納的利錢。

大將軍何進聲如洪鐘,玄衣赤繡的肉山幾乎要壓垮殿柱。劉宏眼底掠過一絲譏誚。屠戶出身的莽夫,真當憑妹妹的裙帶就能坐穩權柄?西園那八千新募的銳卒,刀刃可正渴望著何氏的血。

太尉楊賜的憂色在滿麵紅光中若隱若現。老狐狸……劉宏暗嗤。楊氏與袁氏在尚書台的黨爭早被他化作牽狗的繩索,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的罵戰,不過是替他焚燒政敵的柴薪。

他的目光掃過崔烈低垂的冠冕。銅臭?嗬……這滿殿朱紫,誰袖中沒有沾著西園金庫的塵灰?連段熲這般屍山血海裡殺出的名將,不也向宦官屈膝獻金?天子要的從來不是清名,而是這群鬣狗永遠記得——他們的獠牙,是朕親手鑲上的25。

暖香忽被一縷記憶衝散。劉宏想起月前白馬寺的密報:孫原又在夤夜登臨夢緣塔。那青年總愛在宵禁時潛行於雒陽的暗影,像一柄未出鞘的薄刃。

“孫卿……”劉宏在心底喚著,唇邊浮起近乎溫情的弧度。

他記得自己如何將這名寒門子弟從魏郡的泥淖中拔出,擢為疆臣。朝野嘩然?正好!他要的就是這群門閥看見——皇權能捧起比閥閱更鋒利的刀。

孫原飲的茶也與眾不同。紫夜炒製的清茶,不加鹽酪香料,沸水一衝便綻出碧色,如同那人看似散淡實則淬煉的筋骨。劉宏甚至命尚方監暗中仿製,可煮出的茶湯始終少一分清冽。

白馬寺的梵鐘在回憶裡蕩開。安世高的禪法,支婁迦讖的般若經……孫原追問僧偈時緊鎖的眉頭下,究竟在追索什麼?佛塔藏經閣的陰影裡,是否正醞釀著斬向宦官或門閥的秘謀?

群臣的抽氣聲取悅了他。看啊,這就是朕的疆臣!劉備在涼州架起的州學,孫原在白馬寺叩問的佛偈,比這群蛀食西園金庫的蠹蟲乾淨萬倍!

當頌聖的聲浪再度湧起時,劉宏已闔上雙目。麒麟殿的燭光在他眼簾投下血紅暗影,仿佛戰報上滲入竹簡的人血。

山河在呻吟?且由它呻吟!隻要孫原的茶還在煮,劉備的劍還在揮,雒陽的棋盤便未到終局。

“朕捧起的人……”他在漸暗的視野中咀嚼著這個名字,

“該替朕吞掉這盤殘棋了。”

皇座之上,天子劉宏龍顏大悅,恩詔立降。象征祥瑞的麒麟殿,華燈初上,鐘鼎齊鳴,珍饈羅列,金樽玉液流淌。絲竹管弦靡靡,舞姬長袖翩躚。殿內觥籌交錯,頌聖之聲不絕於耳,一片虛幻的升平氣象。

暖香酒氣,與彌漫九州的血腥硝煙,隻隔著一道宮牆。

宮牆之內,是虛幻的麒麟祥瑞;宮牆之外,是真實的煉獄人間。那龍座之上天子眼中貪婪的光,與奏報上無法洗去的血痕,在燭火搖曳中,構成了一幅帝國黃昏最諷刺的圖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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