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河內郡鹽商定金,購粗鹽三百石,配給守城軍民…
——補虎賁營戰馬折損,購代郡駑馬三十匹…
——支郎中令華歆密使洛陽打點開銷…
……
光和七年八月,府庫金曹簿記:太守秩俸六百石米,折錢入庫,然庫中實無餘錢支取。太守府內用度,暫由主簿王烈以私俸墊支…”
簡冊的最後幾行墨跡尤新,顯然是近日所添。
袁渙的目光死死釘在最後那幾行字上,仿佛被灼傷,臉上的激憤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震驚、酸楚的蒼白。他猛地抬頭看向沮授,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沮授收回壓在他腕上的麈尾玉柄,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袁渙磨損的袖口上,又緩緩掃過一旁沉默佇立、眼神同樣複雜的和洽,
和洽伸出瘦長的手指,精準地撚起案頭一支細如鼠須的朱砂筆。他飽蘸了鮮紅的朱砂,筆尖懸在輿圖上空,目光在甄氏糧倉與黑山賊寨之間來回逡巡。
一道曲折、斷續的朱砂紅線,如同一條剛剛被利刃割斷、尚在痙攣抽搐的血管,被他穩穩地勾畫在輿圖上,蜿蜒連接起那“血珠”與“墨瘤”。紅線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顫動,散發著濃烈的不祥氣息。
這無聲的一筆,是和洽對沮授那句“加征三成市稅”最直接、最深刻的心領神會。
郭嘉踏入後園時,紫藤花架垂落的暮色已凝成鐵青。玄衣肩頭積滿漳河畔帶來的沙塵,袖中兩份帛書燙得腕骨生疼——帝都詔書朱砂蟠龍在左臂翻騰,冀州軍報蝮蛇毒痕在右袖噬咬。
暮色如硯中殘墨,沉沉壓在太守府九曲回廊。郭嘉玄衣立在椒房殿門邊,墨色深衣乃是楚地貢來的“皂色菱紋羅”,經緯間隱現的雲雷紋隨呼吸明滅,似他袖中兩份帛書吞吐的殺機。簷下青銅雁魚燈幽藍火舌舔過門邊彩繪漆憑幾,幾麵盤鼓舞者的鼓點幾乎要震破漆層——咚咚聲正撞在軍報裡漳水暴漲的凶訊上。
藥氣忽濃。林紫夜素手托著越窯青瓷藥盞第三次經過,盞底冰裂紋沁出的苦霧凝成霜色,在她走過錯金銀博山爐時,爐中蘇合香灰驟然塌陷如潰堤。這女子始終未抬眼簾,唯廣袖掠過處,藥盞邊緣冰針般的指痕刺得郭嘉眼底生寒。
“奉孝先生又遇見了什麼事?”
紫藤花架的暗影在暮色中如潑墨般暈染開來,林紫夜紫色的身影已如冷月西沉,隻餘石案上那隻青釉藥甕兀自蒸騰著苦澀的白氣。甕身褐彩繪製的扁鵲行醫圖在漸濃的夜色裡明滅不定,扁鵲探出的手指仿佛正指向郭嘉袖中那份滾燙的軍報,帶著無聲的嘲諷。
花葉的窸窣聲裡,心然的素手輕輕拂過冰涼的青石案麵。那定窯白瓷茶盞在她纖長的指間無聲旋轉,盞心澄澈的茶湯,倒映著剛剛爬上夜幕的幾點寒星。
“奉孝先生袖裡乾坤,”她並未抬眸,清冽的嗓音如同初融的雪水,漫過漳河畔嶙峋的礪石,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力量,“可容得下這漫天星鬥,與一杯清茶帶來的片刻安寧?”
話音未落,盞心平靜的星影驟然碎裂——是郭嘉將那份飽含汗血與泥腥的鬆木軍報重重按在了石案上。粗糙的木牘邊緣刮擦青石,發出刺耳的聲響。星光下,軍報上標記著五鹿岩的位置,那青綠濕潤的苔蘚痕跡仿佛活了過來,扭曲著浮起密密麻麻、令人頭皮發麻的細小褐色斑點,如同無數微縮的蛇目,冷冷地窺視著人間。
郭嘉的目光沉沉地鎖在那片不祥的苔痕上,墨色深衣的廣袖無風自動,袖口隱約露出的蟠龍紋縑帛一角,朱砂印痕如同未乾的血跡。
“帝都的詔書,不過是困獸的哀鳴。”他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潛流,“‘罷兵歸朝’?嗬,那深宮裡的龍,怕是連鄴城外的血腥味都聞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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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木牘邊緣,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我憂心的,是眼前。是鄴城這看似喘息、實則步步殺機的棋局,是……”他頓了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暖閣的方向,那裡正傳來孫原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以及李怡萱柔聲勸慰的低語。
透過雲母屏風朦朧的光影,依稀可見孫原枯瘦的手指正徒勞地撫摸著榻邊那方青玉脈枕,枕麵凝結的霜花寒氣,是林紫夜留下的殘酷印記,無聲地宣告著主人身體油儘燈枯的危境。
“是青羽的身體。”郭嘉的聲音裡透著一絲罕見的、深切的疲憊,這疲憊並非源於案牘勞形,而是源自一種無能為力的焦灼,“他就像這鄴城,看似挺過了黃巾賊的猛攻,實則根基已損,內裡虛空。林姑娘縱有金針度厄之術,也難敵他憂思勞神,耗損太過。”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軍報上,眼底的疲憊瞬間被銳利取代,“更憂者,是那隱匿於巨鹿、廣宗之後的身影——張角。”
提及這個名字,連周遭流動的夜風都似乎凝滯了一瞬。郭嘉的指尖重重地點在木牘上一個用濃墨圈出的、仿佛帶著不祥吸力的地名。
“波才、張曼成之流,不過是其爪牙。真正的凶獸尚未露出獠牙,其勢已成,其力難測。皇甫義真破波才於長社,朱公偉焚儘宛城妖幡,”郭嘉的嘴角扯出一個冷峻的弧度,帶著洞察一切的清醒,“此乃剜瘡之舉,痛則痛矣,卻未傷及那毒瘤的根本。天下洶洶,若不能斬其魁首,斷其根基,今日平一處,明日複起十處!這燎原之火,恐非幾場勝仗所能澆熄。”
心然一直安靜地聽著,如墨的長發垂落腰際,腕間那串古樸的菩提子在星月微光下流轉著淡淡的青輝,仿佛蘊含著安撫人心的力量。當郭嘉提到張角邪功時,她指間一直輕撫的菩提子微微一頓。待他話音落下,她才緩緩抬眸,那雙清澈如寒潭的眸子望向郭嘉,裡麵沒有驚懼,隻有深切的感激與了然。
“奉孝先生,”她聲音輕柔,卻字字清晰,“青羽得先生儘心竭力,實乃天幸。若無先生運籌帷幄,於這亂局之中為魏郡、為他爭得這一線喘息之機,縱有紫夜金針續命,恐怕也……”
她未儘的話語化作一聲極輕的歎息,消散在茶盞氤氳的霧氣裡。她素手微傾,將盞中尚溫的茶湯緩緩澆在軍報那片浮動著褐色斑點的青綠苔痕之上。奇妙的一幕發生了,暖流所至,那些蠕動般的褐色斑點仿佛被灼傷,竟迅速淡化、隱去,露出底下原本的墨跡。
“先生之憂,如這蝮蛇之涎,陰毒難防。然先生之智,亦如這破障之茶。”
她放下茶盞,白瓷盞底光滑的釉麵,清晰地映出暖閣內孫原倚在榻上、被李怡萱小心照料著的瘦弱側影。
“天下大勢,波譎雲詭,非一人之力可挽。然先生為青羽、為這鄴城殫精竭慮,嘔心瀝血,此情此心,心然感佩於心,亦代青羽謝過先生。”她微微欠身,行了一個極為鄭重的禮,素白衣袂拂過青石地麵,無聲卻重若千鈞。
心然素手輕抬,再次將茶盞傾斜。這一次,溫熱的茶湯不再是澆向軍報,而是緩緩注入郭嘉麵前一隻空置已久的素茶盞中。清澈的茶湯注入粗陶,發出清越的聲響,在凝重的氣氛中顯得格外空靈。茶霧嫋嫋升起,模糊了茶盞粗糙的輪廓,也模糊了案上那猙獰的圖騰,唯有盞底水麵,依舊清晰地倒映著暖閣窗紙上,孫原瘦骨嶙峋卻依舊挺直的剪影。
“捷報雖至,寒夜猶長。”心然的聲音如同穿過茶霧的清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奉孝先生,飲一杯暖茶,蓄一分心力。前路荊棘,青羽與這鄴城,仍需先生掌燈。”
茶煙嫋嫋,糾纏著藥甕裡散出的苦澀,在這紫藤花架下彌漫開一片複雜而沉重的氣息。遠方傳來的捷報之光,穿過重重簷角,微弱地映照著石案上那兩份決定無數人命運的帛書,以及兩個在亂世陰影下,為同一人、同一城而憂思竭慮的身影。
簪尾青金石碎屑簌簌而落。心然接過發簪時,指尖掠過郭嘉掌心戰繭,那觸感讓她想起三日前為傷兵縫合的弓弦。白衣拂過地衣銀線忍冬的刹那,雲母屏風後金針破空聲乍起,林紫夜三寸毫針正刺入孫原風府穴,針尾顫出殘影如北鬥歸位。
孫原蒼白的臉映在銅弩鏡中,竟浮起血色。
郭嘉轉身踏入長廊時,雁魚燈幽藍火舌倏然暴漲,身後茶霧與藥氣絞殺翻湧,而中原戰場帶來的曙光,正滲過重簷鬥拱,在卷草紋地衣上綻出連綿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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