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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片由犍牛和竹梯構成的、緩慢而沉重移動的“森林”後方,一麵巨大的玄黑色旗幟緩緩升起,在昏黃的煙塵中倔強地展開。旗麵中央,用濃烈的白堊勾勒出一個巨大的“梁”字——正是太平道人公將軍張梁的大纛!那旗杆本身也透著令人不安的訊息,並非筆直的鬆木,而是由多根粗大彎曲、帶著明顯斧鑿刀削痕跡的椽木房屋梁柱用材)緊緊捆紮而成,頂端甚至還能看到殘留的半截榫卯結構。這分明是取自被攻破焚毀的漢家官寺!旗幟升到頂端,在彌漫的煙塵中獵獵招展,像一隻巨大的、不祥的玄鳥在俯瞰戰場。
地平線上,煙塵最濃重處,浮出上百個奇特的龐然大物。初看輪廓,依稀是鄉間常見的播種耬車一種漢代農具,用於開溝播種),然而細看之下,令人倒吸冷氣。原本用於牽引牲畜的車轅被加粗加固,前端更是被殘忍地削尖,套上了沉重的鐵矛頭,長達丈餘,寒光閃閃,直指前方,如同巨獸猙獰的獠牙!簡陋的車廂兩側和前方,蒙上了厚厚的、未經鞣製的生牛皮,堅韌粗糙,顯然是用來抵禦箭矢。更令人心驚的是,每輛這種被改造成攻城器械的“地公車”後麵,都影影綽綽跟隨著數十名頭裹黃巾的精壯漢子。
他們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肌肉塊塊隆起如同鐵鑄,粗壯的脖頸上青筋畢露,正奮力拖拽著兒臂般粗的麻繩。繩索繃得筆直,深深勒進他們厚實的肩肉裡,另一端連接在那些恐怖的“地公車”上。他們沉默地低著頭,身體前傾成幾乎與地麵平行的角度,每一次奮力蹬踏都帶起大蓬塵土,口中發出低沉而整齊的“嗬!嗬!”聲,如同拉動山嶽的號子,推動著這些由農具改造的戰爭怪物,一步步碾過龜裂的大地,碾向漢軍森嚴的營壘。汗水如溪流般從他們黝黑的脊背上滾落,砸進乾燥的塵土裡,瞬間消失無蹤。
漢軍望樓之上,戍卒緊握著角弓的手心已滿是冷汗。他死死盯著營外那片被牛蹄和人足反複踐踏、早已寸草不生的開闊地。突然,他腳下的望樓地板傳來一陣清晰的、持續不斷的震顫感!這震顫並非來自遠處牛群那撼動大地的奔騰,而是源自腳下,仿佛有沉睡的巨物正在地底翻身。
“地……地下!”他失聲驚呼,聲音因極度的驚愕而變調。
營外那片開闊地,距離漢軍最外圍壕溝約三百步之處,堅硬龜裂的黃土表層如同被無形的巨犁翻開!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哢嚓”碎裂聲和泥土簌簌落下的聲響,數十具……不,是上百具深埋地下的簡陋木棺破土而出!棺木腐朽發黑,沾滿濕泥。緊接著,“轟隆!轟隆!”棺蓋被從內部猛烈掀開、掀飛!一個個身影掙紮著從棺中爬出。這些人大多衣衫襤褸,麵色是一種病態的蠟黃,眼珠渾濁無神,如同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翳,行動間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和遲緩。他們的背上,無一例外都背負著一個鼓鼓囊囊、用濕泥封口的粗陶大甕——甕中散發出的刺鼻火油味,即使隔著數百步距離,也隱隱隨風飄來。這些被太平道秘製藥酒或符水麻痹了神誌、淪為行屍走肉的“黃巾力士”,踉蹌著,搖晃著,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茫然卻又堅定地朝著漢軍營壘的壕溝方向撲來。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詭異,在身後留下深深淺淺、拖遝的腳印。
“放狼煙!示警!”望樓都尉的嘶吼帶著破音,幾乎撕裂了喉嚨。他一把奪過身旁戍卒的火把,就要點燃狼煙台上的乾柴。
然而,示警的狼煙尚未騰起,東南方向,靠近一片茂密蘆葦蕩的邊緣,異變再生!仿佛被無形的巨手同時扶起,上千具披掛著漢軍製式皮甲顯然是繳獲的戰利品)的草人驟然立起!這些草人紮製得相當粗糙,腹腔部位卻異常鼓脹。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就在它們“站”起的瞬間,無數被驚擾的毒蜂“嗡”地一聲從草人腹部的破口中瘋狂湧出!黑壓壓的蜂群在空中急劇盤旋、聚攏,在某種奇異哨音的引導下那哨音尖銳而飄忽,似笛非笛,似塤非塤),竟不可思議地在昏黃的天空中,漸漸排列組合成四個巨大而扭曲的篆字——蒼!天!已!死!
這由活生生的毒蜂組成的、遮天蔽日的巨大讖語,帶著令人窒息的邪異和壓迫感,懸停在戰場上空,仿佛上天降下的最後審判。
暮色,終於徹底吞噬了天邊最後一縷殘陽。無邊的黑暗如同濃墨般潑灑下來,籠罩了四野。也就在這黑暗降臨的刹那,黃巾軍的龐大陣線上,驟然亮起了數萬支熊熊燃燒的鬆明火把!跳動的火光連成一片浩瀚的火海,將半邊天空映照得如同燃燒的地獄,也將陣前的一切映照得纖毫畢現。
火光最盛處,三百麵巨大的鼉龍皮戰鼓用揚子鱷皮蒙製)被推至陣前。赤裸上身的鼓手們渾身塗滿象征死亡與淨化的慘白堊粉,在火光的映襯下如同從九幽爬出的鬼卒。他們雙臂肌肉墳起,巨大的鼓槌高高揚起,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向緊繃的鼓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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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第一聲鼓響,如同盤古開天辟地的巨斧劈開了混沌!聲浪不再是單純的聲響,而是化為有形的、狂暴的衝擊波,瞬間撕裂了沉悶的空氣,狠狠撞在漢軍營壘的壁壘上,震得望樓木梁簌簌作響,震得營內士卒耳中嗡鳴,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狠狠攥住!
“咚!咚!咚——!!!”
三百麵巨鼓同時擂響!聲浪彙聚成滅世的雷霆風暴,席卷整個戰場。大地在聲浪中顫抖,空氣在聲浪中沸騰!鼓點越來越急,越來越重,如同狂暴的心跳,催促著毀滅的降臨。
鼓聲就是號令!
“嗚——嗚——嗚——!”尖銳淒厲到不似人聲的骨哨音據傳以戰死者的脛骨製成)在鼓聲的間隙中陡然響起,如同厲鬼的哭嚎,刺入每個人的骨髓。
哨音未絕,那三萬頭早已被火光和巨響刺激得雙目赤紅、躁動不安的犍牛,被驅趕在最前方的敢死士卒用長矛狠狠刺入後臀!
“哞——!!!”
驚天動地的牛吼彙成一片痛苦的狂潮!尾部浸透油脂的麻秸被瞬間點燃,化作一條條瘋狂甩動的火蛇!極致的劇痛徹底摧毀了這些溫順牲畜的理智,它們隻剩下最原始的恐懼和瘋狂。三萬頭燃燒的火牛,如同三萬顆從地獄深處噴射而出的巨大火流星,在震耳欲聾的鼓聲和淒厲的骨哨聲中,低下頭,挺著纏繞黃巾、燃燒著烈焰的犄角,以排山倒海、毀滅一切的恐怖氣勢,向著漢軍營壘的方向發起了死亡衝鋒!牛蹄踐踏大地,卷起更加濃烈的煙塵,火光與煙塵交織,形成一片吞噬一切的死亡風暴。
緊隨在這片狂暴火海之後的,是那上百輛被改造得麵目全非的“地公車”。當火牛陣衝至半程時,這些怪異的車輛突然停了下來。車廂頂部的蒙皮猛地被掀開,露出了隱藏其內的、結構簡單卻力道驚人的杠杆式拋石機!早已準備就緒的黃巾力士們齊聲怒吼,奮力壓下長長的杠杆臂!
“呼——呼——呼——!”
上百顆碩大的、裹滿了粘稠火油、正在熊熊燃燒的草球,如同隕星般被高高拋起,撕裂被火光照亮的夜空,帶著死亡的長嘯和刺鼻的焦糊味,劃出一道道刺眼的火紅拋物線,朝著漢軍營壘的柵欄、箭樓、刁鬥,狠狠地砸落下來!火球未至,那股灼熱的氣浪和毀滅的氣息已撲麵而來。
中軍大帳內,皇甫嵩端坐在鋪著虎皮的帥案之後,身形如淵渟嶽峙。帳外那滅世般的鼓聲、牛吼、火球破空的尖嘯,似乎都未能讓他如山的麵容有絲毫動容。他的目光,沉靜地落在剛剛由親衛呈上的那支竹筒上。竹筒上,那道深深的十字刀痕在案頭跳躍的燭火映照下,如同淌血的傷口。
他伸出寬厚、指節分明、布滿老繭的手掌,拿起竹筒。指腹緩緩摩挲過那粗糙的封泥和冰冷的十字刻痕,然後,極其穩定地捏碎了封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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