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鼎心中冰冷一片,如同浸透了北地的寒霜,但揮刀刺槊的手臂卻穩如磐石,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有力。他是統帥,是三軍之膽,他不能流露出絲毫動搖。即使腳下是萬丈深淵,身後是即將陷落的孤城,他也必須如同這城樓本身,站到最後一塊磚石崩碎,流儘最後一滴血!
數百裡外,浩蕩黃河,風津渡下遊約八十裡處,一段因河道開闊而水流相對平緩的河麵。
此地景象,與鄴城下的血肉煉獄截然不同,卻彌漫著另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
冰冷渾濁的黃河水,奔騰不息,帶著刺骨的寒意。數以千計精壯的漢軍士卒,大多隻穿著簡陋的赭色或灰色裋褐短衣),甚至許多赤著上身,露出古銅色、布滿傷疤或凍得發紫的脊背,在齊腰甚至齊胸深的冰冷河水中奮力勞作。
“嘿——喲!嘿——喲!”低沉而整齊的號子聲壓過了河水的流淌,每一次發力,都有粗壯的青筋在他們脖頸和手臂上暴起。
他們喊著號子,將一艘艘早已準備好的木船、竹筏、甚至是用巨木並排捆綁而成的堅實木排,用兒臂粗細的鐵鏈和浸過桐油的粗韌繩索,緊密而牢固地連接起來。
更多的人則在泥濘的岸邊喊著號子,用巨錘將一根根削尖的粗大木樁狠狠砸入河岸淤泥深處,固定住牽引浮橋的主纜繩。還有人在已經鋪設好的橋段上,飛快地用厚木板加固橋麵,力求能讓騎兵和輜重快速通過。
一座橫跨黃河天塹的浮橋,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和毅力,一寸寸向對岸延伸!工程浩大而艱巨,充滿了危險。湍急的水流不時衝走力道稍弱的士卒,沉重的原木或鐵鏈在配合失誤時落下,砸傷水中同伴。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慘叫聲和落水聲時而響起,但很快就有替補者咬著牙,紅著眼,衝上崗位。所有人都明白,他們多搶出一刻,百裡之外那座正在血火中哀嚎的巨城,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在浮橋起點南岸的一處地勢略高的土丘上,肅立著兩杆高高飄揚的大漢軍旗。一杆玄色底,繡著鬥大的“左中郎將皇甫”白色字樣;另一杆赤底,繡著“右中郎將朱”黑色字樣。旗幟在河風中獵獵作響,仿佛也帶著焦灼的情緒。
旗下,兩位名震天下、肩負著挽狂瀾於既倒重任的漢室中郎將,並肩而立,麵色凝重如鐵,目光死死投向北方那被衝天煙塵隱隱籠罩的天空方向。
即使相隔百裡,那隱約傳來的、沉悶如滾雷般的廝殺轟鳴,仿佛能穿透空間,直接敲擊在他們的心臟上。風中,似乎也帶來了一絲極淡的、卻令人心悸的焦糊與血腥混合的氣息。
皇甫嵩麵容清臒,三縷長須已見斑白,歲月和憂患在他額頭刻下了深深的皺紋。他的眼神慣常沉靜如古井,但此刻,微微蹙起的眉頭和緊抿成一條直線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徹底暴露了他內心如同沸鼎般的焦灼。他雙手負於身後,指節因為極度用力而捏得發白,藏在袍袖中的手臂微微顫抖。鄴城……那是冀州州治,河北腹心!絕不容有失!
一旦鄴城陷落,張角這巨梟站穩腳跟,整合了這數十萬瘋狂的、且裝備了大量漢軍械的黃巾主力,則大河以北,膏腴之地,將儘陷敵手!屆時,逆賊兵鋒便可直指司隸,震動洛陽,天下必然烽煙四起,響應者雲集,大漢四百年基業,恐真有傾覆之危!一想到那個後果,皇甫嵩便覺一股寒氣從脊椎直衝頭頂。
但他不能急,更不能亂。為帥者,越是危局,越需冷靜,心如磐石。救援鄴城是必然,但如何救,卻是生死存亡的抉擇。數萬大軍貿然渡河,若鄴城已破,則精銳頓於堅城之下,必遭黃巾以逸待勞、內外夾擊,恐有全軍覆沒之險!那是朝廷最後的本錢,絕不能浪擲!必須等待浮橋徹底穩固,必須等待……
朱儁站在皇甫嵩身側,身形魁梧挺拔,如同山嶽,虯髯戟張,一雙虎目圓睜,灼灼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百裡煙塵,親眼看清鄴城城牆上的每一處廝殺。他的焦灼則更為外露,右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劍柄之上,因用力而骨節發白,仿佛隨時會拔劍下令衝鋒。
他性情剛烈暴如火,最見不得城池陷落、同袍浴血的場麵。恨不能立刻親率麾下所有騎兵,飛渡黃河,殺入那重重圍困,與賊寇決一死戰!他甚至能想象出此刻鄴城守軍是何等的絕望與艱難。但他同樣深知肩頭重擔。他是右中郎將,身係數萬將士的身家性命,肩負著皇帝和朝廷的重托。皇甫嵩的深謀遠慮,他懂。所以,他隻能強行壓下胸腔中翻騰如岩漿的戰意和幾乎要破胸而出的焦慮,如同被鐵鏈鎖住的洪荒巨獸,焦躁不安地在原地微微踱步,每一次腳步落下都沉重無比。
在他們身後遙遠的黃河上遊,約一百裡處,一支龐大的船隊,正借助秋季略顯湍急的水勢,緩緩順流而下。
那是大漢水軍的精華——樓船艦隊!
最大的樓船高達三層,宛如移動的水上堡壘,船體關鍵部位包裹著厚厚的皮革以防火箭,甲板上林立著需要數人操作的巨型弩炮漢代稱“大黃弩”或“床弩”,置於船上)和小型投石機或許是早期的配重式杠杆拋石機)的猙獰輪廓。較小的艨艟攻擊快船)、鬥艦武裝運輸船)護衛在樓船左右,如同群鯊護衛著鯨王。
每一條船的船舷旁,都密密麻麻站滿了頂盔貫甲、刀出鞘弓上弦的漢軍精銳士卒。他們的目光同樣望向北方,沉默中蘊含著爆裂的戰意。他們是此次救援行動的奇兵和強大的水麵打擊力量,一旦抵達預定位置,將從黃河水道側擊黃巾軍漫長的陣線,或掩護主力渡河,或用遠程火力覆蓋攻城敵軍。
而在兩位中郎將身後的廣闊原野和通往北方的馳道上,更多的漢軍步卒兵團,正在各級軍侯、司馬、校尉的催促甚至鞭打下,丟下一切不必要的負重,拚命向北狂奔!煙塵滾滾,如同土黃色的巨龍。
他們是此次決戰的中堅力量,需要儘快趕到浮橋點,渡河結陣。更遠處,還有數千從三河五校京師精銳)及邊郡調集來的精銳騎兵,一人雙馬甚至三馬,正在隱蔽的河穀或林地裡養精蓄銳。
輔兵們忙著喂食草料,飲馬刷毛;騎士們則默默檢查著鞍具的每一個皮扣,磨礪著環首刀和長矛的鋒刃,調整著弓弦的力度。他們是撕開黃巾軍龐大陣線、直衝鄴城腳下的鋒利尖刀,必須在最關鍵的時刻,以最飽滿的狀態,發出雷霆一擊!
一切,都在一種極度壓抑、高度緊張的節奏下進行。每一個環節都至關重要,環環相扣。
浮橋必須儘快,再儘快!
樓船必須準時,甚至提前抵達!
步卒必須及時趕到,不能脫節!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騎兵必須蓄足馬力,一擊致命!
皇甫嵩和朱儁的心,早已飛越了這百裡之遙,緊緊係在了鄴城那搖搖欲墜的城牆之上。但他們的人,他們的意誌,必須如同定海神針般釘在這裡,統籌這龐大而複雜的救援機器,冷靜地計算著每一步,等待那稍縱即逝、或許隻有一刻鐘的最佳戰機。
救援要在黃巾軍這頭龐然巨獸最疲憊、最專注於啃噬鄴城這塊硬骨頭的時候,從其最脆弱的側翼或後背,給予其最致命的一擊!若事不可為,鄴城已然陷落,則必須立刻壯士斷腕,保住這支大漢中央最後可用的戰略機動力量,果斷退守大河南岸,倚仗黃河天險,重新構建防線,以待時機。這其中的權衡、煎熬、冷酷的計算,以及對鄴城守軍尤其是那位他頗為欣賞、智勇雙全的年輕將領孫原,以及他那位重傷的弟弟)命運的擔憂,如同無數雙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兩位老將的心臟,幾乎令他們窒息。
孫原,張鼎,還有鄴城裡所有還在喘氣的將士們,全看天意。
鄴城正北,五裡外,黃巾軍本陣土丘。
“地公將軍”張寶,粗壯的身軀如同生根般立在丘頂,粗糙的大手拄著那柄血跡斑斑的環首大刀,刀柄的麻繩早已被血汗浸透變成暗褐色。他眯著一雙細長的、閃爍著精明而冷酷光芒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座如同在血海怒濤中掙紮的孤城。
城下那不斷增高、仿佛有了生命的恐怖屍山,在他眼中並非慘絕人寰的地獄景象,而是通往勝利的、必要甚至值得炫耀的代價。他飽經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對生命的憐憫,隻有一種農夫看到莊稼即將豐收般的、務實而殘酷的滿意。他甚至能大致估算出,填出這樣一條“路”,大概消耗了多少“材料”。
“大哥的昆吾劍氣……”張寶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如同兩片生鏽的鐵片在摩擦,“隔這麼遠,都能感覺到那股子躁動……他在催了。他的心,比我們還急。”他這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身旁的人聽。
身旁的“人公將軍”張梁,枯槁的身形裹在寬大的破舊麻布深衣裡,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他臉上如同戴著一張毫無表情的麵具,唯有深陷的眼窩中,那兩點幽光閃爍不定,如同墓穴中的鬼火。
他手中的棗木杖無意識地輕輕點著腳下的泥土,杖頭鑲嵌的那塊不起眼的、帶著天然螺旋紋路的黃褐色石頭他認為這是天降神石,蘊藏神力),在昏沉的光線下似乎有微不可查的流光一閃而逝。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此乃天道輪回,非人力所能阻擋。”
張梁的聲音尖銳而飄忽,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卻又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區區鄴城,區區凡鐵鑄造的城牆,如何能擋天威?這些漢軍螻蟻的垂死掙紮,不過是獻給黃天的最後、也是最響亮的哀鳴罷了。他們的恐懼,他們的絕望,他們流儘的每一滴血,都是最上等的祭品,隻會讓我黃天大業的神火,燃燒得更加旺盛!”
他微微抬起枯瘦得如同雞爪的手指,遙遙指向那屍山血海,語氣中甚至帶著一絲詭異的陶醉:“看!我教的勇士們!他們無畏無懼,視死如歸!因為他們深知,肉體不過皮囊,魂魄終將飛升,歸於黃天無極樂土!而他們的犧牲,將蕩滌世間汙穢,為子孫萬代開創萬世太平!這座屍山,不是恥辱,是榮耀!是通往新世界的階梯!是踐踏舊王朝的豐碑!”
張寶聞言,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沉悶的冷哼。他對張梁這套神神叨叨、故弄玄虛的說辭向來不感冒,甚至有些鄙夷,但他不得不承認,這種極端狂熱的信仰灌輸,所帶來的瘋狂戰鬥力是實實在在的,尤其是在這種需要拿人命去填的攻堅戰中。
“並州和幽州的兒郎們,打得還算像點樣子,沒白費我們費儘心思從邊郡武庫弄來的那些甲胄弩機。”
他目光掃過那些在井闌上射擊、在陣中操作蹶張弩的黃巾精銳,語氣稍微緩和,但隨即又變得陰沉,“隻是……這代價,未免太大了點。”他看著那如同被收割的麥子般成片倒下的士卒,即便是他這樣見慣了生死的人,也覺得心頭微微抽搐,那不僅僅是人,更是他未來的兵源和資本。
“代價?”張梁猛地轉過頭,發出一聲尖銳而詭異的、如同夜梟般的輕笑,枯槁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情緒波動——那是混合著嘲諷和狂熱的扭曲表情,“地公將軍,你何時也變得如此婦人之仁?如同市井之徒般錙銖必較?為了黃天大業,為了推翻這腐朽的漢室,建立我等的太平世界,這點犧牲算得了什麼?不過是必要的柴薪罷了!隻要拿下鄴城,救出大哥,整合冀州百萬人口、錢糧府庫,這天下,還有誰能擋我黃巾鋒銳?屆時,你要多少兵馬,就有多少兵馬!這萬裡江山,億兆生靈,都將是我教的祭壇和信眾!眼前的損耗,不過九牛一毛!”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頓了頓,眼中幽光大盛,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代表天意的蠱惑力:“傳令下去!告知全軍將士:第一個登上鄴城牆頭者,無論出身,即刻封‘撼地將軍’,賞千金!賜‘符水’一碗,得享不死之力宣稱)!率先攻破城門者,封‘破城將軍’,賞萬金!可至天公將軍座前,親習太平要術秘法一部!”
張寶皺了皺眉,覺得張梁的許諾有些過於虛無縹緲,尤其是“符水不死”和“秘法”,簡直是在畫餅充饑,但他強忍著沒有出聲反駁。他知道,此刻軍心士氣需要最強烈的刺激,哪怕是虛假的幻想。他深吸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味的空氣,補充道,聲音如同滾雷般壓下:“再傳令給張牛角、張舉、張純,還有於毒、白饒、苦酋、眭固、張白騎他們!彆他娘的再給老子藏著掖著,保存實力了!把壓箱底的老本,把所有還能動的人,全都給老子壓上去!今天!就在今天日落之前!老子必須站在鄴城的城樓上,用皇甫嵩和朱儁的腦袋祭旗!誰敢貽誤戰機,畏縮不前……休怪老子軍法無情,認得他是誰,老子手裡的刀可不認得!”
數名膀大腰圓、神情凶悍的傳令親兵轟然應諾,翻身上馬,如同離弦之箭般衝向各個方向的主將旗幟。
軍令如山,伴隨著“撼地將軍”、“破城將軍”的巨額懸賞和“符水秘法”的虛幻誘惑,如同最猛烈的興奮劑,注入了已然瘋狂的黃巾大軍體內。
攻勢瞬間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慘烈程度!更多的生力軍——那些原本作為預備隊的、裝備最精良的老營兵,被將領們聲嘶力竭地驅趕著,投入了攻城序列!將領們甚至親自拔刀,在後麵督戰,砍殺任何敢於猶豫或後退的士卒!那座恐怖的屍山,以更加驚人的速度“生長”著,頂端甚至已經隱隱觸及到了垛口的邊緣!無數雙沾滿血泥的手扒上了牆磚!
鄴城,真的已經到了最後時刻。城牆的每一次顫抖,都仿佛是其最後筋骨的哀鳴。每一塊磚,每一寸土,都在血與火中灼燒,發出絕望的呻吟。
而遠方的黃河上,浮橋還差最後最艱難的幾十丈。
樓船,仍在劈波斬浪,順流而下。
鐵騎,仍在沉默地撫摸著戰馬的鬃毛,等待著衝鋒的號角。
喜歡流華錄請大家收藏:()流華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