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南陽郡界不足三十裡的一處人跡罕至的隱秘山穀中,卻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景象。
這山穀四麵皆是陡峭岩壁,入口處狹窄得僅容兩馬並行,怪石嶙峋,易守難攻。然而內裡卻彆有洞天,頗為開闊,足以容納千軍萬馬。此刻,這原本該是靜謐的山穀,卻被無數熊熊燃燒的鬆明火把照得亮如白晝,晃動的火光在岩壁上投下扭曲跳躍的巨大陰影,如同群魔亂舞。
穀中,人影幢幢,密密麻麻,怕是不下五六百之眾。這些人大多身著雜色短打,手持五花八門的兵刃,刀槍劍戟,在火光下反射著森然寒光。他們雖隊列不算齊整,但個個眼神凶悍,煞氣盈身,顯然都是經曆過戰陣廝殺、刀頭舔血的亡命之徒。其中又隱約分為兩撥,一撥氣息更為精悍,動作間帶著一種江湖遊俠的矯健與桀驁,應是南宮晟麾下的太平道精銳;另一撥則更為雜亂,但人數更多,充滿了草莽的剽悍與戾氣,正是張曼成收攏的黃巾舊部。肅殺之氣彌漫穀中,驚得宿鳥遠遁,走獸潛蹤,連夏蟲都噤若寒蟬。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山穀最高處的一方天然巨岩。
巨岩之上,三道身影矗立,代表著今夜這場殺局的核心。
居中者,正是天道八極之一的宗仲安。他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略顯寬大的葛布深衣,在山風中輕輕拂動。他麵容平靜,眼神深邃如同萬古不變的古井,仿佛腳下那數百躁動的殺意與他毫無關係,又仿佛他本身就是這一切殺意最終彙聚的冰冷源頭。他的氣息完美地融入了這沉沉的夜色與凜冽的山風之中,若不刻意以靈覺去探查,幾乎會下意識地忽略他的存在,然而一旦注意到他,便會感到一種如同麵對浩瀚星空般的渺小與無形的壓迫。
他的左側,站著麵色陰鷙、眼神閃爍不定的南宮晟。這位太平道荊州道道主,此刻內心遠不如表麵看起來平靜。他對孫宇有著刻骨的恨意,若非孫宇屢屢破壞太平道在南陽的布置,他何至於如今如同喪家之犬,隻能依附於宗仲安之下?但麵對身旁這位氣息如同深淵的宗師,他心中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敬畏與恐懼,甚至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
右側,則是一位身材異常魁梧雄壯的巨漢,宛如一尊鐵塔。他滿臉虯髯,根根如戟,裸露在外的臂膀肌肉虯結,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頭上裹著醒目的黃色巾幘,正是昔日縱橫南陽,攻城略地,令官府聞風喪膽的黃巾軍大渠帥——張曼成。他周身散發著濃烈的草莽豪強特有的剽悍、直率與未加掩飾的戾氣,與宗仲安的沉靜如海、南宮晟的陰鷙如蛇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宗先生!”張曼成率先打破沉寂,他聲若洪鐘,在山穀中激起回響,抱拳行禮,語氣帶著幾分草莽豪傑特有的、急於表現功績的急切,“某家麾下最能打、最敢拚的八百兒郎,一個不落,全都拉出來了!再加上南宮道主手下這百餘名以一當十的精銳遊俠弟兄!已完全依照先生您的吩咐,在前方必經之路的‘鬼見愁’隘口、‘一線天’峽穀,還有那‘落雁坡’三處險地,設下了三重連環埋伏!弓弩強弓,陷坑絆馬索,鐵蒺藜毒煙,能用的家夥都給他備齊了!保管叫那孫宇小兒,來得去不得,定要將他亂刀分屍,剁成肉泥,以告慰天公將軍在天之靈!”他揮舞著粗壯如常人小腿的手臂,唾沫橫飛,臉上橫肉抖動,顯得亢奮而猙獰。
南宮晟見狀,亦上前一步,他聲音不如張曼成洪亮,卻更為尖細,如同毒蛇吐信,補充道:“宗師明鑒,晚輩不敢有絲毫懈怠,也已派出所有得力哨探,動用了一切眼線,嚴密監控方圓五十裡內的所有風吹草動,尤其是北麵來路。孫宇重傷在身,連番惡戰,早已是強弩之末,不過是憑著一口氣硬撐。那於吉老道雖然修為深厚,但護持他數月,奔波勞頓,屢次與宗師您交手,其真元必然損耗巨甚,絕非全盛狀態。此次合我三方之力,同心戮力,布下這十麵埋伏、插翅難飛之絕殺大陣,定可畢其功於一役,將此朝廷鷹犬、我心腹大患格殺於此,永絕後患!屆時,南陽震動,天下側目,亦可彰顯我太平道替天行道之誌未絕!”
宗仲安目光淡漠地掃過山穀中那一片攢動的、充滿了貪婪、殺意與渴望的人頭,如同神隻俯視螻蟻。他並未立刻回應二人那慷慨激昂、信心滿滿的陳詞。他的視線仿佛越過了眼前晃動的火光與猙獰的麵孔,穿透了重重黑暗的山巒,落在了遙遠南方那座名為宛城的、在夜色中靜靜沉睡的堅城之上。那裡,有他想要摧毀的目標,也有他複雜難言的過往。
半晌,就在張曼成與南宮晟因這沉默而感到一絲不安時,宗仲安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山穀中的嘈雜,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天道運行般冰冷無情的威嚴:“獅子搏兔,亦用全力。螻蟻雖微,聚則可潰堤。”他微微停頓,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閃電,驟然落在張曼成與南宮晟臉上,讓兩人不由自主地心中一寒,“傳令下去,各伏人馬,斂息靜氣,藏形匿影,沒有我的獨門信號,任何人不得擅動,不得發出任何異響。違令者……”他語氣平淡,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殺意,“……斬立決,株連同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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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一頓,仿佛在品味著那無形的恐懼在人群中蔓延,才繼續道:“我要的,非是慘勝,非是擊退,而是……萬無一失,梟首而歸。明白嗎?”
“謹遵宗師之令!”張曼成與南宮晟心中同時一凜,感受到那股如同實質的冰冷壓力,連忙躬身,異口同聲地應諾,聲音中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絲敬畏與顫抖。他們知道,這位看似平靜的宗師,其決心與手段,遠比他們想象的更要冷酷與可怕。
命令被迅速傳達下去,山穀中的喧囂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令人窒息的、引而不發的死寂。一張精心編織、灌注了無數殺意與貪婪的死亡之網,已在南陽郡的門戶之前,悄然收緊,隻待獵物自投羅網。
與此同時,南陽郡治所,宛城。
雖已是夤夜,萬籟俱寂,但城北那戒備森嚴、庭院深深的蔡府核心書房內,卻依舊燈火通明,驅散著窗外的黑暗。名貴的犀角燈架上,兒臂粗的牛油蠟燭穩定地燃燒著,散發出明亮而溫暖的光暈,映照著書房內典雅而考究的陳設:紫檀木嵌貝雕花案幾,擺放整齊的文房四寶,牆角博古架上的商周彝器,以及牆壁上懸掛的當世名士墨寶,無不彰顯著主人世家大族的深厚底蘊與清貴身份。
然而,此刻端坐於主位之上的蔡府家主蔡諷,卻無暇欣賞這些。他身著居家的玄端常服,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但緊鎖的眉頭卻在眉心處刻下了一個深深的“川”字,顯示出他內心極度的不寧。他手指無意識地在身前光滑冰涼的紫檀木案幾麵上,一下下地輕輕敲擊著,發出沉悶而規律的“篤篤”聲,在這寂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也敲打在侍立一旁的兒子蔡瑁心上。
案幾之上,除了日常處理的文書,還特意攤開著十數卷顏色、質地各異的密報。這些密報來自各地蔡氏的商鋪、莊園、乃至郡府內部的心腹吏員,通過不同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彙聚到此。
“父親,夜深至此,您仍未安寢,可是郡中……有何不妥?”侍立在一旁的嫡子蔡瑁,終究是年輕沉不住氣,見父親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忍不住壓低聲音,帶著幾分擔憂詢問。他年未及冠,但已顯露出過人的精明與果決,麵容與乃妹蔡之韻有幾分相似,繼承了蔡氏一族良好的外貌,但眉宇間卻更多了幾分鷹揚桀驁、銳意進取之氣。
蔡諷抬起眼,深邃的目光中充滿了憂慮,他將其中一份字跡略顯潦草、顯然是在匆忙中書就的密報推向蔡瑁,沉聲道:“德珪,你且細看。非止一隅,而是近半月以來,郡內各處,尤其是北部毗鄰潁川、汝南的邊界地帶,太平道殘黨活動陡然變得異常頻繁,近乎猖獗,已非往日小股流竄可比。”他的手指點著密報上的幾處關鍵信息,“各地依附我蔡氏的莊戶、往來商隊的首領,甚至是我們在驛站的耳目,接連來報,皆言多見不明身份的江湖人物成群結隊,晝伏夜出,行蹤詭秘。且……不止一處眼線隱約辨認出,似有昔日黃巾大渠帥張曼成部的殘餘旗號在暗中招搖聚集,其規模,恐非小數。”
蔡瑁快速而仔細地瀏覽著密報上的內容,越看臉色越是難看,到最後,忍不住失聲驚道:“太平道……這些陰魂不散的逆賊!他們想做什麼?難道還想在我南陽地界再起波瀾,卷土重來嗎?孫府君離郡前往淮南尋藥已逾數月,郡中軍政雖由郡丞與諸位曹掾勉力維持,秩序尚算安穩,但若此時被這些賊子覷得虛實,趁虛而入,煽動禍亂,裡應外合……”
“怕就怕,他們的目標,並非尋常郡縣,也非錢糧財物,而是……人。”蔡諷打斷兒子的話,眼中憂色更濃,他倏地站起身,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到雕花木窗邊,猛地推開窗戶,任由帶著涼意的夜風湧入,吹動他頜下的長須。他望著窗外庭院中那輪清冷殘缺的月亮,以及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輪廓的亭台樓閣,聲音帶著一種深沉的無力與緊迫感,“孫府君前往淮南王陵,探尋救治趙都尉之法,此事雖屬高度機密,僅有寥寥數人知曉,但你要記住,天下從無不透風之牆,尤其是在這各方勢力錯綜複雜的南陽。算算時日,排除萬難,他也該返回了。而太平道此番異動,時間、地點,都太過巧合,目標幾乎不言自明——直指北方歸途!他們是衝著孫府君去的!”
他猛地轉過身,月光照亮了他略顯疲憊卻依舊剛毅睿智的側臉,眼神變得銳利如刀。“孫府君乃朝廷親封的兩千石太守,持節鎮守一方的重臣,更是穩定我南陽局勢、壓製各方豪強、平衡士族利益的定海神針!他若在歸途中遭逢不測,且不說朝廷必然震怒,嚴厲問責下來,我等郡中大吏、地方著姓難逃失察、護佑不力之罪,單是這南陽郡內,那些早已按捺不住、覬覦權位的豪強,那些與太平道暗通款曲的宵小,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野心家,隻怕立刻就要跳出來興風作浪,屆時群龍無首,局麵必將徹底失控,我蔡氏一族,乃至整個南陽士民,皆難免被卷入滔天禍水之中,重現昔日黃巾之亂時的慘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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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瑁聞言,神色徹底肅穆起來,他年輕的臉龐上閃過一絲狠厲,握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父親所言極是!絕不能讓此事發生!那我們該如何應對?是否立刻調動郡兵,北上接應?”
蔡諷搖了搖頭,目光中透著清醒與決斷:“不可!郡兵調動,目標太大,容易打草驚蛇,且行動遲緩。宗仲安乃天道高手,其麾下多江湖亡命,來去如風,擅長隱匿襲殺。郡兵結陣而戰或可,用於搜山檢海、應對高手刺殺,無異於以卵擊石,徒增傷亡,甚至可能反被利用,陷入埋伏。”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變得斬釘截鐵,“必須未雨綢繆,另辟蹊徑,主動出擊!我需親自去一趟水鏡山莊,拜訪德操公司馬徽字德操)。他與孫府君有舊,頗為欣賞其為人風骨,且自身修為深不可測,早已臻化境,其交遊之廣闊,眼界之高遠,更非我等世俗之人所能企及。或能請動他親自出手,前往接應,方有可能在宗仲安這等絕世高手麵前,保住孫府君性命,挽狂瀾於既倒!”
“水鏡先生?”蔡瑁眼中露出一絲深深的敬畏,同時也帶著濃濃的疑惑,“他……向來超然物外,如同閒雲野鶴,品評人物,談玄論道,從未聽聞他親自插手這等江湖廝殺、朝堂爭鬥的險局。他會為了孫府君,親身涉入此等漩渦嗎?”
“事在人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德操公看似不問世事,實則心懷蒼生,非是那等真正冷血忘世之人。況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道理,他比我們更懂。”蔡諷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家族領袖在危急關頭的決斷力,“備車!不,情況緊急,備馬!輕裝簡從,隻帶三五可靠護衛,我即刻出發!”
“父親,夜路危險,不如等天明……”蔡瑁擔憂道。
“等不及了!遲則生變!”蔡諷斷然揮手,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若孫府君因此而有失,我等便是天明,亦是無顏見南陽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