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肅殺之氣已隨北風悄然浸染。
太守府邸的客廳卻暖意微醺,四角青銅連枝燈上燭火跳躍,將壁上懸掛的《禹貢地域圖》映照得光影斑駁。
一縷沉水香的青煙自博山爐頂的孔竅中嫋嫋逸出,煙跡本應筆直如懸針,此刻卻在南宮晟粗重而紊亂的呼吸間,被攪得微微扭曲、盤旋不定。
爐腹內,上好的南海沉水香木燃出的香燼,偶爾發出一兩聲細微的爆裂聲,在這過分凝滯的空氣中,清晰得如同冰麵乍裂,仿佛正映襯著這位前太平道神上使此刻支離破碎、瀕臨崩潰的心緒。
孫宇那句冰冷而鋒利的反問,便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如同一條淬了劇毒的玄冰匕首,精準無比地刺入了南宮晟心中那座最為頑固、也是最後的精神堡壘:“張角一日救一人,救六十年,可比得上這半年來因黃巾之亂死去的人?”
話音不高,卻字字千鈞,砸在南宮晟的耳中,更砸在他的心上。他身軀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巨錘擊中。那身原本代表著他信仰與身份的玄色太平道服,此刻沾滿了旅途的風塵與掙紮的褶皺,袖口處以細密針腳繡就的、象征乘雲氣、禦飛龍的雲紋,早已磨損不堪,邊緣甚至露出了泛白的線頭。
這身道袍,曾是他行走州縣、播撒“黃天”福音時的榮耀,如今卻像一道恥辱的烙印,與眼前這郡守府廳堂的威儀,與窗外那片因戰火而凋敝的天地,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的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粗糙的指甲幾乎要掐破皮膚,滲出血絲。喉結上下劇烈地滾動著,乾澀的嘴唇翕張了幾次,卻像是離水的魚,發不出絲毫有意義的音節。
腦海中,不受控製地翻湧起這數月來親眼所見的煉獄景象:那是冀州通往南陽的漫漫長路上,被戰火蹂躪成焦土的村莊,殘垣斷壁間尚有未熄的青煙;是道旁水溝裡蜷縮著、早已僵硬的餓殍,蠅蟲嗡嗡盤旋,腐臭之氣彌散數裡;是易子而食的絕望麵孔,那麻木的眼神、嘶啞的哭嚎,比任何刀劍都更能刺穿人心;是昔日高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信眾,如今卻成了燒殺搶掠、嘯聚山林的流寇……
這些,都是他曾立誓要拯救的黎民百姓!是他南宮晟,曾懷著滿腔熱血,跟隨大賢良師,誓要建立的“黃天太平”世道下的子民!可為何,在那偉岸的“黃天”旗幟席卷之下,黎庶非但未能登臨彼岸,反而以更快的速度、更慘烈的方式,墜入了無間深淵?
思緒猛地被拉回到延熹九年公元166年)的那個夏天。那時他還年輕,滿懷濟世之誌,跟隨師尊張角北上冀州布道。恰逢大疫流行,哀鴻遍野。他清晰地記得那個暴雨如注的夜晚,河水暴漲,泥濘沒膝。大賢良師手持象征權威的九節杖,毅然立於瑟瑟發抖的災民之間,不顧自身安危,親調符水,救治疫病。
篝火在雨中頑強跳躍,映照著張角那張因勞累而枯瘦、卻在此刻仿佛籠罩著一層神聖光輝的麵容。那時的南宮晟,跪在冰冷的泥濘之中,雨水混雜著熱淚流淌,內心發下宏願:願以此身,追隨良師,踐行“致太平”之偉業,雖九死其猶未悔!
可如今……那偉願之下,竟是皚皚白骨,血流成河!張角一日所救,不過百人,即便六十年不休不眠,又能幾何?而這半年來,直接或間接因黃巾起事而引發的戰亂、緊隨其後的饑荒、趁勢而起的匪患……死去的人,何止十萬?百萬?這殘酷到令人窒息的計算,如同一雙無形的大手,狠狠撕扯著他的五臟六腑,將他昔日的信念碾得粉碎。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胸腔裡空氣稀薄,幾乎要窒息在這沉水香的暖膩與血腥記憶的冰冷交織之中。
孫宇並未因他的長久沉默而流露出絲毫得意或是不耐。他隻是靜靜地跽坐於主位之上,身姿挺拔如鬆。今日他未著官服,僅是一襲玄色深衣,領口與袖緣以暗銀色絲線繡著繁複而古樸的螭紋,雖為常服,卻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郡守氣度。
他修長的手指,指節分明,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麵前案幾上攤開的一卷竹簡,那上麵或許記錄著南陽郡最新的戶口、田畝數據,或許是伏牛山周邊的輿圖。他的眸光沉靜,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映照著跳動的燭火,卻難以窺見其下隱藏的波瀾。
他知道,憑借言語與事實的利刃,擊垮一個人固守多年的信念或許並非難事,但要在這片信仰的廢墟之上,為其重新鋪就一條可行之路,其難度,無異於移山填海。
“張角已逝,黃巾主力分崩離析。”孫宇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高,卻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敲打在南宮晟的心上,“南宮晟,告訴我,如今散落伏牛山中,那些依舊追隨著你們昔日旗幟的信眾、那些被戰亂裹挾無處可去的百姓、那些家破人亡隻剩下一腔怨恨的殘部……他們的活路,究竟在何處?”
他忽然起身,動作並不迅疾,卻帶著一種決斷的力量。廣袖隨著他的動作拂過案上燭台,帶起的氣流使得燭火一陣劇烈搖曳,將他挺拔的身影陡然放大,投映在身後那麵繪有翻湧雲氣紋樣的牆壁上,宛若一座突兀而起、直麵風雨的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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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你們以‘救死扶傷’聚攏他們,以‘黃天太平’許諾他們,難道就是為了今日,讓他們為你們那已然破滅的野心……殉葬?!”
“殉葬”二字,如同九天驚雷,在這密閉的廳堂內轟然炸響!每一個音節都蘊含著無儘的悲憤與質問。
南宮晟猛地抬起頭,原本黯淡無光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仿佛真的看見了無數枉死的冤魂,正從四周的陰影中浮現,用空洞而冰冷的眼神凝視著他,無聲地控訴著。一股混雜著絕望、憤怒、羞愧與巨大悲愴的熱流,猛地衝上他的喉頭。
他想嘶吼,想呐喊“非我本意!我等初衷絕非如此!”;他想辯解,想訴說太平道也曾開倉放糧、賑濟災民,也曾懲治地方豪強、為貧苦者張目……
可所有的言語,在那血淋淋的、數以十萬百萬計的生命麵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此虛偽可笑!
最終,所有的激烈情緒隻化作一聲破碎的、帶著血腥氣的哽咽,他頹然垂下了高昂已久的頭顱,連那曾經挺直、象征著道者風骨的脊梁,也仿佛在這一刻被無形的重擔徹底壓彎,佝僂下去。
廳中陷入了更深沉的死寂。唯有牆角那座青銅漏壺,仍在忠實地記錄著時間的流逝,那“滴答、滴答”的水聲,清晰得如同心跳,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頭。
孫宇的目光轉向一直按刀侍立在廳門側的趙空,微微頷首,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沉穩:“解開他的禁錮。”
趙空聞言,濃黑如墨的眉毛立刻緊緊蹙起,古銅色的臉龐上寫滿了不讚同與擔憂。他右手下意識地更加用力按在了腰間太極劍劍柄之上。
那冰冷的觸感讓他稍感安心。作為孫宇的兄弟,負責郡守安危與宛城治安,他深知眼前這個南宮晟並非尋常囚徒,其一身太平道秘傳的武藝與道法,一旦恢複自由,便是極大的隱患。
“大哥……”他沉聲欲諫。
孫宇抬手,止住了他後續的話語,眼神平靜卻不容置疑。
趙空深吸一口氣,將胸中的疑慮強行壓下,歎一聲:“罷了。”他
踏步上前,步伐沉穩有力,戰靴踏在青磚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運指如風,指尖蘊藏著精純剛猛的內力,精準無比地連續點向南宮晟肩井、曲池等幾處大穴。
隻聽“哢嚓”幾聲微不可聞的輕響,那束縛了南宮晟多日、摻有微量寒鐵的特製鐵索,應聲而開,“嘩啦”一聲墜落在地,砸在青磚之上,發出沉重而刺耳的金屬撞擊聲。
南宮晟身體一晃,踉蹌了半步才穩住身形。他難以置信地抬起雙手,活動著因長久禁錮而有些麻木的手腕,感受著那原本滯澀的經脈之中,久違的內力正如同解凍的春溪,開始緩緩複蘇、流動。
這種重新掌握力量的感覺,並未帶來絲毫的喜悅,反而讓他更加茫然。他抬頭,困惑地望向孫宇,不明白這位以鐵腕平定南陽黃巾的年輕郡守,為何要對他這個“逆首”如此。
“你可以走了。”孫宇已轉過身,負手立於軒窗之前,目光投向窗外略顯蕭瑟的庭院。秋風掠過,卷起幾片枯黃的梧桐葉,在空中打著旋兒。庭院角落,幾叢晚菊在修竹的掩映下頑強地綻放著,花瓣卻已顯殘敗之態。
更遠處,是南陽城起伏連綿的黑色雉堞,如同巨獸的脊背,沉默地橫亙在蒼茫的天穹之下。
“是回伏牛山,繼續帶著你那數千殘部,依仗山險,做那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抵抗;還是就此浪跡天涯,去尋覓你那或許早已不存在的‘大道’;或者……”
他倏然轉身,目光如雪亮的劍鋒,直刺南宮晟眼底,“留下來……看一看我孫宇,能否憑借這南陽一部之力,為這飽經戰火、嗷嗷待哺的萬千百姓,踏出一條真正的、可行的活路。”
這突如其來的信任與選擇,比任何嚴刑拷打都更令南宮晟心神震顫。他死死地盯著孫宇,試圖從那平靜無波的麵容上找出絲毫的偽飾或試探,卻隻看到一片深沉的坦然與一種近乎孤傲的自信。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瞥向廳堂另一側,那位始終閉目凝神、仿佛超然物外的劭許子將。
這位曾以“月旦評”一言而定士人榮辱、震動整個士林的名士,此刻正神情專注地輕撫著膝上的一張古琴。他指尖過處,流瀉出的琴音初時平和,此刻卻似乎隱含金戈之象。尤其是他腰間那柄聞名天下的“天機劍”,雖在鞘中,劍柄上的星紋卻在燭光下流轉著奇異的光澤,微微震顫,發出幾不可聞的嗡鳴,仿佛感應到了主人內心的不平靜,又似在警示著什麼。
巨大的矛盾、殘存的懷疑、以及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微弱的好奇,在南宮晟心中激烈交鋒。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對著孫宇的背影,以及那位撫琴的名士,深深一揖,幅度之大,幾乎折腰。隨即,他踉蹌著腳步,踏出了這間決定了他命運轉折的客廳。那身玄色道袍的衣角,在掠過那道高高的朱漆門檻時,帶起一陣微弱的風。也就在這一刹那,他清晰地聽見,身後許劭指下的琴音陡然轉急,錚錚琮琮,如驟雨突降,猛烈敲打著初生的新荷,帶著一種滌蕩乾坤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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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待南宮晟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回廊的儘頭,趙空終於按捺不住,急步上前,眉頭緊鎖,聲音裡充滿了不解與擔憂,“此人武藝高強,在太平道中威望甚高,如今伏牛山群匪因其被擒而暫呈群龍無首之態,為何竟要縱虎歸山?萬一他回去後重振旗鼓,豈非後患無窮?”
孫宇沒有立刻回答,他的指尖在身旁案幾上鋪開的一幅巨大南陽郡輿圖上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那標誌著伏牛山脈的、用朱砂精心繪製的、如同荊棘般纏繞交錯的等高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