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的天空呈現出一種澄澈而高遠的湛藍色,卻無端透著一股肅殺之氣。寒風自伏牛山隘口呼嘯而下,卷起官道上的枯黃落葉,打著旋兒撲打在行人臉上,如同冰冷的鞭撻。太守府庭院中,那幾株老槐樹早已凋儘了綠葉,光禿禿的枝椏虯結著伸向天際,在青石板上投下疏離斑駁的暗影。
孫宇獨立於書房窗前,身著一襲玄色深衣官袍,領緣與袖口以暗金色絲線密密繡著繁複的雲氣紋,莊重而內斂。墨狐大氅隨意搭在一旁的檀木架子上,並未上身,似乎這漸深的秋寒對他並無影響。
他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枚觸手溫潤的青玉螭紋佩,目光卻穿透窗欞,越過宛城的屋脊,投向南方遙遠的天際——那裡是襄陽,是更遙遠的、暗流洶湧的江東。
“兄長。”趙空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打破了書房內的沉寂。他今日未著甲胄,僅一身便於行動的深青色棉布胡服,外罩擋風的同色風帽,肩頭與發梢還帶著從外麵帶來的幾片枯葉與寒氣。“城內外已徹底清理乾淨,王境麾下那些負隅頑抗的太平道眾,共計三十七人,皆已伏法。其餘脅從,已按兄長吩咐,嚴格甄彆後另行關押,等候發落。”他語速平穩,神色間帶著一絲徹夜未眠的疲憊,但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戲謔的眼眸深處,銳利的光芒絲毫不減。
孫宇緩緩轉身,平靜無波的目光落在趙空身上,燭光映照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甘興霸與漢升那邊,情況如何?”
“興霸率水軍連日沿白河、淯水巡哨,前後截獲五艘形跡可疑的舟船,擒獲三十餘人,經初步審訊,多是太平道布置在南陽與襄陽交界處的外圍耳目,旨在傳遞消息。漢升兄坐鎮城外大營,已派出多隊弓馬精熟的斥候,配合親衛,將通往伏牛山的各處大小路徑悉數監控起來,但有可疑形跡,絕難逃過他們的眼睛。”趙空走到房間中央的青銅獸首火盆邊,伸手烤了烤火,繼續道,“蔡德珪與黃太守亦已將郡內各府縣梳理一遍,暫未發現大規模異動。王境此番帶來的,多是江湖亡命,倚仗個人武勇,然麵對我軍結陣之勢與精良軍械,實不堪一擊。”
孫宇微微頷首。這結果在他意料之中。太平道雖廣納信徒,其中不乏奇人異士,但終究缺乏係統嚴格的軍事操練,裝備更是良莠不齊,在成建製、訓練有素的南陽精銳官軍麵前,正麵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王境選擇行刺,亦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險棋,敗亡是必然。
“隻是,”趙空語氣微沉,神色凝重了幾分,“經此一事,南宮家與太平道勾結已確鑿無疑。南宮衍雖已成擒,然其家族根基遠在江東,樹大根深,經營數百年,此番受挫,恐不會善罷甘休。後續手段,不得不防。”
“江東……”
孫宇低聲重複著這兩個字,指尖在冰涼的玉佩上輕輕劃過。南宮世家蟄伏了數百年的古老家族,如今如此迫不及待地想重返中原棋局,甚至不惜與已被朝廷定為叛逆的太平道合作,其野心與急切,可見一斑。
他們選擇南陽作為突破口,是看中了此地北接中原、南控荊襄的四通八達之位,還是……因為他孫宇本人,成了某些人北上路上的絆腳石?
他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南宮雨薇那雙含淚的眼眸,清澈如水,此刻卻盛滿了絕望與迷茫。那個來自江東水鄉的女子,如同一隻被無形蛛網困住的蝶,掙紮在家族使命與個人情感的夾縫中,柔弱而無助。
“雨薇姑娘……”孫宇開口,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波動,仿佛隻是提及一個尋常的名字。
趙空立刻會意,接道:“已遵照兄長吩咐,安置在西院的‘聽梧軒’了。一切用度照舊,未曾短缺。守衛也已全部撤換,明處是普通的郡兵,暗處則布置了兩班輪值的親衛,皆是好手。既為護其周全,免遭滅口或挾持,”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亦為防其與外界,尤其是與江東方麵,再有通信往來。”
孫宇沉默片刻,窗外一陣秋風卷過,帶起一片枯葉摩擦地麵的沙沙聲。他抬眼,目光沉靜:“帶我去看看。”
聽梧軒位於太守府西側,是一處相對獨立的小院。院牆以青磚壘砌,不高,牆頭爬滿了葉片已然轉為赭紅色的藤蔓,幾株高大的梧桐樹矗立院中,寬大的葉片已被秋霜染得金黃,風過時,簌簌作響,偶爾飄落幾片,鋪滿青石小徑,踩上去發出細微的碎裂聲。軒內陳設以清雅古樸為主,紫檀木的雕花案幾,素雅的青色帷幔,角落裡一隻青銅饕餮紋三足香爐正吐出嫋嫋青煙,燃著淡淡的、略帶苦味的菊香,用以驅散秋日的濕寒之氣。
南宮雨薇獨自坐在臨窗的繡墩上,未施粉黛,身上穿著一襲淺碧色繡纏枝玉蘭紋樣的曲裾深衣,外罩月白色無袖薄棉比甲,烏黑的長發僅用一根簡單的青玉長簪鬆鬆綰起,幾縷不甚聽話的發絲垂在略顯蒼白的臉頰邊。她手中捧著一卷書,是《楚辭》,目光卻怔怔地望著窗外那棵最大的梧桐樹,看著金黃的葉子一片片旋轉飄落,神思不知已飛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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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穩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猛地回過神,抬起頭,見孫宇與趙空一前一後步入軒內,嬌軀微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下意識地站起身,纖纖玉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深衣光滑的布料。
“孫……孫太守。”她垂下眼簾,濃密的長睫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聲音低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孫宇目光掃過她身上略顯單薄的秋衣,對身旁侍立的一名中年侍女道:“去取個手爐來,再添個炭盆。”
侍女恭謹應聲而去。孫宇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向南宮雨薇,語氣平和,聽不出喜怒:“此處可還住得慣?若缺什麼,可直接吩咐下人。”
南宮雨薇抿了抿失去血色的嘴唇,低聲道:“勞太守掛心,一切……甚好。”她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鼓起勇氣抬眸,眼中帶著一絲清晰的懇求與擔憂,“我兄長他……不知現在……”
“南宮衍暫無性命之憂。”孫宇打斷她的話,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他與王境、黃崆、白歧等人,已分彆關押於不同牢獄,由專人看管。待查明其背後關聯,與太平道殘部及你南宮家本部之具體圖謀後,再行依律定奪。”
這時,趙空上前一步,臉上掛著他慣有的、略顯玩世不恭的笑容,語氣卻帶著幾分難得的鄭重:“南宮姑娘,還有一事需告知於你。你身邊原先伺候的那幾名貼身侍女,經查,皆是黃巾軍卒的遺屬孤女,或幼失怙恃,或新婚喪夫,身世堪憐。兄長顧及你的情麵,且她們未必知曉核心機密,故未予深究嚴懲,但人已另行安置,不會再回你身邊了。”
南宮雨薇愕然抬頭,美眸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神色,檀口微張,卻一時失語。她從未想過,那些日常相伴、看似溫順乖巧的侍女,竟有這般隱秘而沉重的來曆。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家族為了布局,竟早已將她身邊經營得如同鐵桶,而她對此卻一無所知,如同蒙在鼓裡的傀儡。
趙空繼續道,語氣放緩了些,帶著一絲勸解之意:“兄長此前送你回揚州,實是未曾料到南宮家族竟與太平道牽連如此之深,不願你卷入其中,受兩家衝突之累。如今形勢明朗,將你留在南陽,置於羽翼之下,隔絕外界風雨,反是當下最穩妥的保全之法。”他輕輕歎了口氣,笑容裡添了幾分無奈與肅然,“令兄南宮衍親自前來,甚至不惜親身涉險,家族北上中原之決心,可見一斑。然南宮家久離中原政治核心,對雒陽朝廷動向、對荊州乃至整個北方的複雜局勢,隻怕所知仍流於表麵,甚至多有誤判。揚州地廣人稀,山越、百越雜處,治理相對鬆散,或有輾轉騰挪、暗中經營之隙。可南陽毗鄰帝京雒陽,乃天下腹心,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朝廷目光亦時刻關注於此。家族若一意孤行,隻怕……將來禍福難料,非但難以如願,反可能招致滅頂之災。”
這番話,半是解釋,半是警示,如同重錘般敲在南宮雨薇的心上。她何嘗不知家族重返中原、再續榮光的執念?又何嘗不曉此舉如同刀尖起舞,風險極大?但身為南宮家女,她的意願、她的幸福,在家族利益麵前,微乎其微,甚至可以被輕易犧牲。
“趙都尉之言,雨薇……明白了。”她聲音微啞,重新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中翻湧的複雜情緒——有對家族的憂慮,有對自身處境的悲哀,也有對眼前男子那難以言喻的複雜感受。“隻是,家族之事,非我一介女流所能置喙。如今身陷於此,前途未卜,唯有……聽天由命。”最後四字,帶著無儘的苦澀與無力感,輕飄飄地消散在帶著菊香的空氣中。
趙空與孫宇交換了一個眼神,複又開口道:“姑娘且寬心。兄長既留你在府中,必會儘力護你周全。將來局勢或有轉圜之機,未必沒有兩全之策。”
這話說得模糊,卻像在南宮雨薇晦暗的心田中投入了一絲微弱的火星。她再次抬眸,看向一直沉默不語、宛如山嶽般矗立的孫宇。他站在那裡,身姿挺拔如孤鬆,玄衣深沉,仿佛與這室內古樸的陳設、與窗外蕭瑟的秋意融為一體,唯有那雙眼睛,深邃如古井寒潭,讓人窺不透絲毫心緒。
“多謝……孫太守。”她輕聲道,聲音裡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微弱的依賴。
孫宇微微頷首,並未再多言,轉身便向外走去,玄色官袍的下擺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趙空對南宮雨薇笑了笑,示意她安心,隨即快步跟上。
走出聽梧軒,秋風迎麵撲來,帶著深秋特有的乾爽與凜冽。幾片梧桐金葉盤旋著落在孫宇的肩頭,又被他隨手拂去。他停下腳步,望著庭院中堆積的落葉,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卻清晰:“她身邊的守衛,再增一倍。明處不必,暗處加派人手。另外,之前物色的那兩個女親衛,‘青鸞’與‘素娥’,今日便派過來吧,貼身護衛,亦可……視情況,陪她說說話,疏解鬱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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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空微微一怔,隨即了然,點頭應道:“明白。兄長是怕她心中鬱結,積憂成疾,亦防有心人狗急跳牆,行險一搏。”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隻是……南宮家那邊,接下來恐怕不會安靜。”
“他們自然不會就此罷休。”孫宇語氣肯定,目光銳利地掃過院牆一角,“張曼成行蹤依舊不明,黑山軍雖遠在河北並、冀之地,卻亦是一大隱患,北方皇甫嵩將軍正與張寶、張梁激戰正酣……多事之秋,山雨欲來。”他頓了頓,舉步向前走去,腳下落葉發出細碎的聲響,“傳令下去,明日卯時正刻,正堂議事,所有在宛城六百石以上文武官員,皆需到場。”
“諾!”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宛城還籠罩在一片深秋的晨霧與寒意中。太守府的正堂內卻已燈火通明,巨大的青銅蟠螭燈樹上的燭火跳躍著,驅散了黎明前的黑暗,也帶來幾分暖意。堂內兩側,巨大的青銅火盆裡炭火燒得正旺,不時發出“劈啪”輕響。